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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鋪本就大,一下子少了兩個人,自然更顯得寬裕,可以隨意躺臥,崔嵬個子雖高大,但整個人倚靠在角落裡,也不占什麼地方。
倒是於觀真想找個枕頭用用,他往日在縹緲峰上也好,在藍府也罷,不是玉枕就是瓷枕,睡得脖子疼,唯一的好處就是散熱,這頭髮忒多了些。
鄉下的床鋪卻什麼都沒有,被褥放在邊上,擱著兩個用粗布裹實的小麻袋,裡頭沙沙作響,不知道是藏了些什麼,看起來像負重用的沙袋;邊上還有個幾乎要被盤出光來的大木疙瘩。
於觀真下意識道:「這連枕頭都沒有嗎?」
崔嵬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從暗影里支出身來,他輕聲道:「鄉下的木枕粗糙,你睡這個吧。」
他將那小麻袋拖來,又恐怕於觀真不喜,解釋道:「這是五葉枕,將荷、竹、桑、柳、柿五葉放入,鄉間並無那麼大手筆,就再添以穀殼麥皮充數,可以清熱。」
於觀真往下躺去,微微一笑:「多謝你了。」
崔嵬的手從他柔軟似雲緞般的長髮里抽出,活像一把長刃斷開流水,忽聽對方道:「藏鋒客如此好心地為我解圍,甚至將我帶在身邊,恐怕不止是一時善意而已吧。莫不是咱們倆交情甚篤?」
說這話時,於觀真撐起身體湊在崔嵬耳旁說的,聲音也從尋常轉輕,到最後那句幾乎悄不可聞。
床邊的牆上有一扇通風的小窗,開得很高,月光從那處灑進來,照在於觀真長長的頭髮上,顯出流銀般的光澤來,它的主人分明虛弱重傷,可這頭漆黑的長髮卻仍然那般美麗,仿佛正在吞噬著主人的精血。
崔嵬緩緩撤開身體,他始終提防著對方下手,可對方卻一直都沒有動:「你久居縹緲峰,已多年不涉世事,可你那幾個徒弟是凶名在外,要是易主,情況恐不會比此刻更好。」
求穩麼?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於觀真微微笑著,以手撫心,目光盈盈道:「哎呀,藏鋒真乃君子,既然如此,我自然是放了十萬個心了。」
此刻崔嵬卻道:「你如此有恃無恐地跟來,並非是信任我,而是更忌憚你的徒弟,你的傷重到遠超出我的想像。我原本只是懷疑,此刻卻能肯定虺影是你最後的籌碼。」
「以弱勝強者,又何止沈秀娥一人。」
於觀真沒料到他如此敏銳,有些無奈:「你未免太不肯吃虧了。」
崔嵬冷冷道:「吃沈秀娥的虧無傷大雅,吃你的虧,恐怕性命難保。」
第24章
「無哀,你睡了嗎?」
原無哀忍不住在心中嘆了口氣,將雙足重新放回到大地上,他的語調仍如往常般溫柔而平靜:「我已經醒了。」
狄桐迫不及待地從那張狹長的板凳上轉過身來,眼睛瞪得比屋內熄滅的豆燈更明亮,在月光下幽幽地放著光,讓人想起山上那窩才出生不久的小狼崽。這讓原無哀突然有點後悔理會狄桐了,那群小狼崽總愛黏在人的腳邊跑來跑去,叫許多師弟師妹耽誤功課,他恐怕也要步上後塵了。
「無哀,你說二少爺知不知道他妻子的事,要是知道,又為什麼要留下來?」
原無哀平平淡淡地回應道:「大概是知道的吧,否則怎麼會留下來呢,分明已經口不能言,身不能行,並無任何怨恨,卻為了另一個人的執念留在這個世界上,甚至是留在他們的定情信物上,想來只剩下牽掛二字。」
「可是沈姑娘卻以為是自己的咒術成功了。」狄桐低聲說著,寂靜無聲的黑夜裡只有偶爾吹拂過的風圍繞著他們,時光輕輕慢慢地流淌著,將月光一點一點地挪移著,照亮了他半邊寂寥的臉,「所以她看見二少爺消失時才那麼驚慌。」
原無哀看向黑暗之中,遠處的夜色蒼茫,如一隻巨獸般伺機待發,漫不經心道:「我還以為你很生氣沈姑娘騙了你。」
「我當然是很生氣!」狄桐的氣焰只漲了片刻,很快就頹喪下來,「我只是到現在還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我們只是被利用了,怎麼會這樣呢?」
原無哀想了想,緩緩道:「我當初隨師叔拜訪過一次棋老,棋老與師叔對弈時曾說過一句話,身在局中時,任何棋子都有可能成為棋手,任何棋手也都有可能淪為棋子。我當時還不太明白,後來師叔被請出山與縹緲主人一戰,我慢慢懂了些,直到今天才完全明白。」
「明白什麼?」狄桐無精打采地問他。
原無哀輕聲道:「我們總將凡人當成弱者,他們也總向我們祈求平安康健,期望我們能做到許多他們無法做到的事,有些我們能做到,有些我們也只能說一句節哀。可是沈姑娘不是這樣的人,我們如今生氣,是因為她利用我們,是因為她並不是我們所以為孱弱無辜的可憐人,可是我們仍是幫了她,不是嗎?」
狄桐一時語塞,他半晌才幹巴巴地開口道:「無哀,你的意思是……」
「我什麼意思都沒有。」原無哀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我們雖然修仙,但到底不是仙,想來師叔什麼都不說,必然是希望我們自己找到自己的路。倒是縹緲主人竟會好心指點我們,這讓我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狄桐沉思片刻,他對這位縹緲主人說不上什麼感情,當初那場決鬥說來也已經是很長久的事了,當年他還沒有拜入劍閣門下,只是知道有這件事而已,對縹緲主人的認知大多來自同門與師長,覺得是個狂傲又強大的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