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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嵬卻無這般樂觀,他蹙眉細思,淡淡道:「正因人多,更容易暴露,過幾日就是九神大典,這個當口苗疆眾人更為急躁兇狠,更何況他們二人身上都帶傷,不宜奔波,還是往上流走,進到苗族內腹,暫且有個安頓。」
「虧你說得出來,去那裡頭不更是瓮中捉鱉。」方覺始哼哼了兩聲,「咱們還是自己爬進去的。」
於觀真看得出來大夫明顯有些針對自己,還沒意識到對方起了疑心,還當是對方在生氣自己冒進一事,便有意擠兌道:「哪個是鱉。」
方覺始瞪圓了眼睛看他,氣得幾欲吐血,恨恨擠出一句:「誰應誰是。」
於觀真忍不住笑起來:「不鬧了,那兩撥人是怎麼回事?還是說說要緊事,他們在吵些什麼?那些人看起來不像是苗瑤的打扮。」
「問爬進去的那個去。」方覺始氣惱道,「我要吃飯了!」
崔嵬並不理會他的氣話,指著另一波人道:「苗疆部族眾多,除卻苗瑤之外,還有最盛的一支叫做百越,百越並非一個種族,而是許許多多小部族組成的,其中為首的是黎族與水族,黎族斷髮紋身,你看那群頭髮較短的,身有花紋的就是黎人;水族以女子為主,通常為牙媧管事,牙媧便等於寨老,族長。」
於觀真皺眉道:「如此說來,應是同氣連枝,他們在爭執什麼?」
「同氣連枝。」崔嵬細細咀嚼了這四個字片刻,緩緩道,「只要活著就會有爭執,草木爭執泥土雨水,動物爭執地盤獵物,人更貪心,更有欲望,爭執的東西自然也就更多。百越是由許許多多的小部落組成的,為了不被苗瑤兩大族吞噬,不惜與中原聯姻;而生苗生瑤自然看這些人不順眼,我們作為中原人惹了禍,他們難免要向這群親家公親家婆發怒。」
「然而百越怎能甘心忍下這罵名,既有生苗,就有熟苗,於是百越族人就諷刺指不定是他們的熟苗帶進來的人。」
於觀真皺了皺眉:「這些人根本就是找藉口互相指責。」
「這世上許多事許多糾紛,本來就只缺一個藉口,只缺一個理由。」崔嵬啞然失笑,「倘若我們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立刻就會團結一心,只因他們都是苗疆人。而方覺始再如何生你的氣,也絕不會出賣你我,因為我們都是中原人。可等我們回到中原時,他們的紛爭仍會繼續,甚至會自相殘殺;同樣,回到中原後,在他人的眼裡,你我又不再是一伙人,而是敵人。」
於觀真對於他這種近乎冷漠的分析感到一點不適,反駁道:「可這世界上也會有人為了利益、地位、甚至是生命出賣自己的同族,甚至同胞,這種事不也屢見不鮮。」
「喂喂!」方覺始忍不住叫喚起來,「你們倆論道歸論道,可不要故意指桑罵槐,我是說過臨陣脫逃的話,可不至於沒義氣到這個程度。」
崔嵬仍然望著他,語調冰冷:「縱然天地間只剩下兩個人,也同樣有你我之分。莫說陌生人,即便是兩心相同的愛侶,同樣有情多愛少的區別,有多少,便萌生恨意,便有不舍痛苦。甚至因愛而不信任,因愛而生恨意,互生出折磨的怨侶比比皆是,不儘是如此。」
「你說得不錯。」
於觀真半晌才回答,他的臉色因病痛而顯得蒼白,此刻夕光照耀,顯得膚光瑩潤,白酥軟膩,猶如雪花色的脂油,片刻就能化開擊碎。
作為大夫,方覺始不由得對這病者的美貌感到真心實意的憐愛之情,然而作為一個頭腦清醒的正常人,他深知眼前的美人比毒蛇更險惡,比金石更堅硬。眼前這張動情溫柔的面孔,對待弟子時冷若冰霜的容顏,誰都無法確定哪一張才是此人的真面目。
「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崔嵬是什麼人了。」方覺始忍不住說道,「他講話就是這樣的,聽起來總是很有道理,可是正因如此,才讓人覺得更難過了,不過你不是也因此受惠嗎?」
「我……」於觀真一怔,很快就會意過來,他輕聲道:「不錯,我確實因此受惠。」
他確實早早就意識到了崔嵬是個什麼樣的人,當初在藍府見面,他們兩人都看出了沈秀娥的小花招,可自己賣弄地說出,崔嵬卻一言不發,他包容世俗與世外之人的不同;後來進入小石村,遇到謝長源,崔嵬確實十分悲痛,可教導弟子時仍然理解聖人與平庸者的選擇,而沒有被仇恨迷失。
他幫助自己並不為其他,只是放下世俗對於善與惡的偏見而已。
於觀真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崔嵬是修仙得道之人,與自己是全然不同的。
第78章
船行了三日,終於停在了鳳凰山。
這裡的後辛草燃燒得更離譜,幾乎大半個山頭都被這種花占據了,遠遠看去確實如同棲息的火中鳳凰,此刻厭瓊玉已經醒來了,她悶不吭聲地涉水走到岸邊,腳上的布條染上花草汁液,活像從血海里跋涉出來了。
彎刀配在了腰間,厭瓊玉弓著身,看起來輕盈矯健地像是只瘦弱的猿猴,眼睛亮得出奇,她認認真真地看著三人,半晌才道:「這裡守衛的老樹會避開我,你們待會兒最好離我近一些。」
會避開你?
於觀真微妙地想道:這可巧了,他們也會避開我。
厭瓊玉的落腳處並不在外面,而是在鳳凰山腹之中,裡面自然有條一模一樣的死生之間,少女割開了手心,鮮血一滴滴落在盤虬如老蟲橫臥的樹根上,那些樹根飛快地退去,縱然沒有表情,仍能叫人感覺到它們的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