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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嵬在山腰時忍不住問道:「你當真要帶他一同上去?」
「來都已經來了。」於觀真眉頭微微一舒,笑道,「要是不上去走走,恐怕要叫小娃娃失望。」
崔嵬譏諷道:「我想上面一定能讓他滿意。」
「那還等什麼?」
山路崎嶇難行,霧氣又大,兩人越走越難,好在崔嵬能從中覓出條小徑來,居然也沒失了方向,氣氛沉默片刻,又聽他道:「你來之前到底說了什麼?」
於觀真知他是在問自己對狄桐與原無哀的叮囑,故意裝作不知:「什麼?我說那麼多話,你要問我哪句?」
「我沒聽見的那句。」
於觀真微微一笑:「我怎麼知你哪句沒有聽見。」
崔嵬聽出他分明有意調笑,便將眉尖一蹙,似乎在思慮什麼,半晌後才板著臉道:「也罷,我料想你心中有分寸。」
這時於觀真才知對方是擔心自己又說出些什麼驚世駭俗之語,只是給自己留足顏面,這才不便明目張胆詢問,剛要開口解釋,忽見崔嵬做出手勢,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原來他們不知何時已來到一處斷崖口,前方白霧之中忽然顯出一個高大的身影,再走近幾步,便看見這人的亂發於風中狂舞,衣衫也見襤褸,手中還握著一柄鏽鐵。
是謝長源。
謝長源正坐在斷崖上,手牢牢地握著那柄鏽鐵,不對……那不是鏽……
於觀真的臉色忽然一變,他下意識抓住崔嵬的手,那劍上並不是鐵鏽,而是血,是肉,是經年累月層層封上去的痂殼,如同鞘般將這把劍封了起來。顯然崔嵬也一樣發現了,他的臉色變得格外難看,卻沒有說什麼。
此刻正到午時,鬼霧不散是怨氣積濃,這謝長源居然就這麼大大咧咧坐在這裡曬太陽,可見修為高深。
於觀真心中有點打鼓,小聲道:「我原還道鬼都怕日光的。」
「他不是鬼,正午日光最為毒辣,鬼霧借地氣瀰漫休養,也不見百鬼同出。」崔嵬忽然道,「我之前被鬼霧所惑,下意識便以為都是鬼魂作祟,見他不中招,以為已成了鬼將,其實不然。」
於觀真奇道:「那是什麼?」
「他是屍。」
崔嵬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他已經將小黑豆放下來了,手指搭在這幼童肩頭,現在簡直要摳進肉里。小黑豆面露痛苦之色,伸出小手胡亂抓騰,很快就將崔嵬的手背抓出兩道血痕。
痛苦未能驚動崔嵬,鮮血卻刺激了謝長源。
驚變突起,謝長源的行動是與他高大身材不符的敏捷,鏽鐵在岩石里刮出刺耳的聲響,他終於轉過身來,在白霧之中與兩人正面相逢。
即便是在青白的肌膚與皸裂的傷痕影響下,也不難看出謝長源生前十分英俊,他的輪廓剛硬而明顯,眉下嵌著雙失去光彩的眼,顯得更為冰冷,手幾乎跟鏽鐵黏在了一塊兒,破碎的衣物上還有乾涸的血跡。看上去不像是什麼豪爽開朗的劍客,反倒更如一尊戰無不勝的魔神般。
如果他活著的話——
還不等於觀真多想片刻,只聽見風被斬斷,那把鏽鐵已經迫在眉睫,冷汗密密麻麻地爬過他的額間。
電光火石之間,崔嵬已握住了那把劍,可劍氣仍舊破出一寸,刺傷了於觀真的眉心。
「走!」
於觀真顧不得那點微弱痛楚,只見得崔嵬拋來一個什麼東西,下意識伸手接住,人已往外退出十餘米,驚魂未定地深呼吸起來。
此刻正當晌午,崔嵬身旁既沒鬼霧干擾,又已看清情況,出手便自在許多,他手無寸鐵,只得御氣為劍,與謝長源在白霧之中打得難捨難分。其實師兄弟之中,謝長源的劍術冠絕時輩,當初入門三月後的大比,崔嵬與他對上不過百招就輸個徹底,雖有年幼之嫌,但以他天資,竟難走百招,足見謝長源的實力。
然而畢竟過去二十三年了。
一人一屍纏鬥百招,謝長源力大無窮,劍招威猛,崔嵬手無寸鐵,好在心思沉穩,一時間竟是誰也奈何不了誰。死屍不同活人,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又過百來招,崔嵬氣力漸消,他凝望謝長源的面容,想起於觀真那句話,忍不住出聲道:「師兄,若你此刻還有半分清醒,就住手。」
謝長源自然不會聽從。
高手過招,豈容片刻遲疑,崔嵬稍一分神,對方劍招直取心臟,他來不及退,硬生生提氣避開要害,那柄鏽鐵直直貫入他腹部,只聽「嗤」地一聲響動,皮肉納過鐵器,登時血花四濺。
他目光漸冷,暗笑自己居然聽信於觀真的話,那人說話半真半假,誰知是不是隨口撒謊寬慰幾個小輩而已。
更何況屍本就沒有任何意識了。
「也罷。」
崔嵬堅定原本的決心,不退反進,以指為劍,直擊謝長源眉心,哪知霧氣當中忽然傳來稚嫩童聲:「屍體哥哥!你在哪兒!」
他們倆打鬥了許久,早已不在斷崖口處,白霧此刻更濃,那童聲在一片霧中找尋,忽遠忽近,不片刻又聽見一聲慘叫:「屍體哥哥!」
那聲音漸小似無,又有傳音。
崔嵬心中一緊,料想山勢陡峭,這童兒恐怕是失足墜崖。
不管如何,總要救人,崔嵬斂氣收指,未料謝長源竟比他更快一步,鏽鐵撕開傷口,鮮血頓時湧出,潑了謝長源一臉,屍卻未被這熱騰騰的鮮血嚇到,眨眼間消失在茫茫白霧之中,只剩下沉重的腳步聲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