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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觀真在浴桶里泡了會兒熱水澡,又將新衣穿上,只覺得骨頭都像是輕了三分,他愜意地從屏風後出來,崔嵬跟掐了表似的剛巧敲響門,影子投在窗上,宛如晃動的竹影:「我可以進來嗎?」
「請進。」
於觀真正在系外袍的帶子,髒衣服跟浴桶都在屏風後面,他望著頭髮上落了片竹葉的崔嵬,忽然笑道:「你該不會是在外頭等到了現在吧。」
崔嵬沒有回答,他甚至還轉過身去,冷冷道:「把衣帶系好。」
於觀真其實已經把裡頭穿好了,只剩下件外衣披在身上,沒想到崔嵬如此講究,忍不住在心底嘀咕了一句:「都是大男人怕什麼。」
「好了。」
崔嵬總算轉過身來,他的臉色比白天更難看了些,於觀真本來想跟他抱怨待在禪房裡到底有多無聊,一時間也說不出口來了。
於觀真的聲音甚至溫柔了起來:「怎麼了?是這裡的大夫都不能治你爹的病嗎?」
「這不是大夫能治的病。」崔嵬搖了搖頭,他深呼吸道,「你見過沈秀娥,也見過師兄,你覺得他們身上有什麼共同點?」
「呃,都是人?」
崔嵬嘆氣道:「他們身上都有執……沈秀娥因執念困住了她丈夫,師兄因為執念保住最後一點清醒。執,也許能帶給人力量,又或許會令他們沉淪,不是引來食夢的魘,就是入魔。」
「玄智大師以夢幻泡影將他與塵世阻隔,暫時不會招來魘,只是不是長久之計,我想你與我一同入內。」
說這話時,他的臉色有說不出的嚴肅。
「我恐怕……」於觀真本想說自己幫不上什麼忙,可是望著崔嵬的眼睛,他頓時明白過來了這些時日的形影不離,還有白天那句溫暖的關懷,甚至方才帶自己來禪房休息都並非是真的溫柔體貼,「你不是要我幫忙。」
不要走得太遠的意思並不是小心迷路——
崔嵬沒有說話,他望著於觀真那張總是含著笑的面容慢慢變得冷酷起來。
這個人總是很聰明,聰明到足以看穿人心。
而是——
「你不信任我。」
第43章
到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其實於觀真有許多可以為崔嵬開脫的理由,比如這具身體的主人並不是什麼好人,比如對方並沒有這麼明白地說出口來,比如兩人原本是敵非友實在怪不得崔嵬……
這麼說還能讓自己好過點,然而他仍是感到了憤怒。
於是於觀真輕飄飄地開口,他的臉上重新掛上微笑,只是不再那麼溫暖,反倒透著無限的冷淡與輕蔑:「那就勞煩崔大劍仙帶路了。」
他實在很懂得如何刺傷別人,這等口舌,崔嵬早就見識過了,輪到自己領教時,仍感覺到一點微妙的不適。
縱然於觀真的態度不好,崔嵬卻沒大放在心上,他實在是君子,按照他的立場來講,如此謹慎本是合情合理,被發作一通竟半點不以為意,仍是盡職盡責地解釋起來:「夢幻泡影是佛家秘術,本是用以試煉僧侶堅定之心,以破七苦迷障,對人並無任何害處。玄智大師為保家父不受妖邪侵害,便以夢幻泡影將他護著,你我入內之後許會見到他心中許多美好往事,還望不要見怪。」
於觀真看著他臉上一成不變的冷靜與堅定,雖不生氣,但也沒半分被說破後的歉意,世間的春意被冰封在那雙碧色的眼眸里,處變不驚,這模樣本令人心安,可這時候看來,簡直叫人恨得牙痒痒。
「你倒是不怕我看到什麼不該看的。」
於觀真冷笑一聲,抖出全身的尖酸刻薄,好像每一寸肌膚都長了牙齒,都不必崔嵬靠近,只要稍稍漏出風聲,就會循聲咬過去。
崔嵬漠然道:「事急從權,性命攸關之時哪裡顧得這許多。」
「呵,只是不知道是令尊的性命攸關,還是這寺廟的小沙彌性命攸關。」於觀真臉上帶著譏諷之色,故意逞強,「你怕我對他們下毒手,就不怕我對令尊也不客氣麼?我要是想動手,恐怕你就在邊上也難以覺察。」
崔嵬終於轉過頭來看著於觀真,他眉頭微微蹙起,似是要說什麼,最終還是忍了下來,將聲調放得格外平靜:「你消氣了麼?」
這叫於觀真一時語塞,頓覺沒滋沒味起來,任何人的拳頭打在棉花上都不會覺得舒坦,只是軟綿綿得不著力罷了。
更何況那句話出口後,他覺得自己說得太過,不論如何,眼下崔嵬的父親出了事,雖不信任自己,但並未說過什麼惡語,一路同行也不曾半分虧待。原本氣頭上說話尖銳倒也罷了,這會兒火氣泄出去,於觀真倒生出幾分歉意來,卻怎麼都張不開嘴道歉。
這又不是他的錯,難道就許崔嵬有自己的立場不成?
崔嵬見於觀真不再發怒,便繼續往前走去,也沒再說什麼,他這人簡直傲骨天成,若是座山,恐怕愚公窮盡祖孫數百代都挖不走。
於觀真咬著牙,氣得要命,恨不得在地上蹦幾下,把這地面活生生踩塌,又有無限怨恨,如果換一個人,他絕不會這麼這麼生氣的。偏生就是崔嵬,他本來已經將這個人當做自己的朋友了,他交朋友的速度一向很慢,可是……可是這些天來,他的確是十分喜歡崔嵬的。
這個人正直、冷靜、甚至威嚴,人難免多多少少有些慕強的心理,於觀真當然也不例外,他知道自己這輩子遇到過的人里要數最優秀的,必然就是崔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