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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音剛落,盤王面具倏然一歪,連帶著黑紅色的祭服都變成了鎖鏈,一時間將人束縛起來,頃刻之間支撐衣物與面具的存在就消失了,木質的盤王面具墜落在地,發出沉悶響動,衣物則如落地的蛇,輕盈無聲地蜷縮著,九神柱似乎燃燒得更旺盛了。
大巫祝凝視著槐庚,平淡無波地說道:「好了,現在有位置了。」
神殿之內鴉雀無聲。
隨後大巫祝問道:「害怕嗎?」
槐庚搖了搖頭。
大巫祝若有所思,又問道:「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槐庚終於張開嘴,流露出些許孩子的心虛膽怯:「他死了。」
大巫祝笑了起來,那並不是一種喜悅,也不是一種快樂,而是滿意,比起他自己,更像是給予槐庚的獎勵。
大祭司們卻終於從錯愕之中回過神來,急促的呼吸透過盤王的面具形成低嘯,在神殿裡迴蕩著,有人忍不住壓抑的怒火,咆哮出聲:「大巫祝!」
他死得並不比第一人體面,與面具與衣物徹底結合在一起,像是春日裡交纏擁抱的蛇。
槐庚原本就看不見這位祭司的面容,現在就更看不清了,他只是茫茫然地意識到,原來有些人死後的模樣其實與蟲子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鮮血無聲無息地蔓延開來,骨頭折斷的聲音姍姍來遲地撐開皮肉與血液,隨著軀體的變形而發出令人齒酸的摩擦聲。
「兩個位置了。」大巫祝淡淡笑了下,「看來你有的挑。」
死亡刺激神經,大祭司們前仆後繼,等到大巫祝在寂靜聲里慢慢走回到原先的座位上,鮮血已經淌滿整座神殿,站著的祭司只剩下三位,他淡淡道:「去做你們應做的事。」
槐庚起初並不明白為什麼大祭司們如此悍不畏死,後來他終於意識到,是權力,權力令他們緊密相連,蔑視自己的生死,因為他們永遠不會徹底死亡,只要有一絲可能,他們都要大巫祝屈服,只要神明屈服,他就淪落成人,也將淪落成任人掌控的祭品。
也正是權力,令那三位祭司屈從。
大巫祝從不詢問,也不徵求,只是高坐神殿,行他所行之事。
神永遠就應當是神,他應當端坐在雲端,應該俯瞰凡人,應當如大巫祝那般無人能夠親近,就連槐庚也沒有例外。
祭司們總是嫉妒槐庚受到大巫祝的寵愛,可槐庚卻從不這麼想,凡人偶然心血來潮時送給螻蟻食物時,稱得上是偏愛嗎?凡人無知無覺地踐踏過螻蟻時,難道是憎恨嗎?
都不是,從來就什麼都不是。
不過槐庚並不在意,他開始一日變得比一日更強,可以為大巫祝做許許多多的事,這已令他十分滿足,直到有一日,一個叫做玄素子的中原人出現了。
玄素子像苗疆所曾想像的那種中原人,雍容、儒雅、談吐風流,他的臉上總是微微帶著笑,聲音也極為輕柔。
槐庚看得出來玄素子對大巫祝時是不同的,按照他們中原的話說是知音,是知己,對槐庚來講,不過說明大巫祝對玄素子是特殊的,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可大巫祝卻破天荒給予了玄素子回應,這不應是理所當然的事,於是槐庚討厭玄素子。
而玄素子卻相反,他看得出來槐庚尊崇、敬愛著大巫祝,因此同樣地喜愛槐庚,正如他喜愛其他的苗疆人,並沒有什麼分別。
只是玄素子並沒有留多久,另一個叫崔嵬的中原人帶走了他,他們長談了一夜,那一夜打了很大的雷,似要天塌地陷,幾乎叫人恐慌是什麼不可知的天災,卻奇異地並沒有帶走任何人的性命與財產。
不,不對。槐庚否決,它還帶走了玄素子。
玄素子與崔嵬來聖山上道別,槐庚依稀記得那時的玄素子並沒有任何改變,看見任何人時都是那般溫和、舒適、令人如沐春風。
直到大巫祝出現,他才變了,他同樣以這樣溫和、舒適、令人如沐春風的眼神看著大巫祝,好似大巫祝是他在路上見到的行人,在山間見到盛放的花,在林間磕碰到髮髻時飽滿的果,並無任何分別。
雷聲將喜愛著大巫祝的玄素子帶走了。
槐庚討厭喜愛大巫祝的玄素子,也憎惡不再喜愛大巫祝的玄素子。
大巫祝並沒有動怒,他只是遊刃有餘地戲弄著玄素子與崔嵬,令他們離開苗疆時灰頭土臉,苦不堪言,可不知道為什麼,槐庚看著大巫祝的模樣,忽然想起了當年死去的祭司們,鮮血流了滿地,大巫祝並不為結果顯得開心,也沒有失落的模樣。
槐庚既覺得放鬆,又感到不安,他想大巫祝大概早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卻又忍不住想:大巫祝是不是很難過呢?
槐庚並沒有問,他很少說話,這樣才能避免說出不該說的話。
又過了一段時間,中原又來了個放蕩無禮的人,他不像玄素子,並不與任何人來往,也很少對外事外物感興趣,槐庚並不了解他,更何況那時候的槐庚正忙著苗疆的事,他察覺祭司之中有人為了利益而出賣苗疆,令許多地方允許中苗混居,學習中原的文字與律法,當時正追查得焦頭爛額,只隱隱約約知道大巫祝很欣賞這個人。
最後大巫祝並沒有讓他查下去,許許多多的苗人就如同那個放蕩無禮的人一般,他們貪婪地索取走了大巫祝所給予的一切,又毫不猶豫地捨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