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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嵬平靜道:「是大巫祝謬讚。」
「謬讚嗎?」大巫祝啜飲著美酒,他沉吟片刻,忽然歪了歪頭道,「世人尋求成仙得道,不是為了長生,便是為了不死,乃至名利權位,所追求的一切,說到底,他們不過是在追逐力量,從武力,到靈力,再到各種各樣的手段。」
「而你不同。」大巫祝淡淡道,「你甚至與玄素子都不同,他待眾生一心,視苦難歡愉為一體,善有時候會導致惡,惡未必不能生出善。他花耗許多年方才領悟的這個道理,你卻早已一清二楚,然而你至今都沒有成仙,為什麼呢?」
崔嵬繃緊了臉:「是我修行不足,大巫祝不該早已明白嗎?」
「修行不足。」大巫祝滿懷惡意地將這四個字重複一遍,聽起來簡直是嘲笑,「你希望那人生或是死?」
「我自然希望他生。」崔嵬冷冷地回答道,「倘若大巫祝無能,他死不過是命中注定。」
大巫祝對這樣的不敬沒有什麼怒火,反而大笑起來,他突然有些累了一般,慢慢地喘起氣來,又安靜了許久,才開口說話:「你何必對我這麼戒備呢,難道你以為我會出手殺你?你確實令我惱怒生氣,只不過當初的事,我已經懲罰過你了,如今更是一點都不恨你。」
崔嵬看起來一點都不信,不過仍是說了句:「如此,那倒多謝大巫祝寬和了。」
大巫祝將酒放下,他終於從黑暗裡走出來:「不必提前道謝,我確實是要殺你。若沒有玄素子的事,我實在是很喜歡你,崔嵬。我這一生都被苗疆所束縛,我是大巫祝,大巫祝就該為苗疆盡忠,當然,我也受過許許多多的好處,還有用我的自由,用我的人生來交換的力量。」
「你也相同,不是嗎?」大巫祝淡淡道,「弱者拿捏住道義,要求強者為自己驅使,你也早已厭煩了這樣的說法,而在玄素子身上,你發現成仙得道不過是另一種逃避的方式。玄素子成仙后便隱世不出,你知曉越多,看見越多,就越發迷茫不解。」
崔嵬的嘴唇動了動,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與眼前此人截然不同,又有微妙的重合。
「我才當上大巫祝時,有幾位大祭司在背後談論我為何是男子,倘若是女人,便是絕好的母體。」大巫祝柔聲道,「我當了大巫祝不過數十年,殺的大祭司卻比數代大巫祝加起來都更多,最初倒有過一絲憂慮,很快我就發現,縱然沒有他們,也會有許多更有用的人頂上相同的位置。」
「大巫祝又如何,若無匹配的神智與心性,不過是容納神力的容器,任由搓圓揉扁。於是我便明白了,我之所以是我,並非是因為大巫祝這個身份特別,而是因我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
崔嵬倒沒有什麼異議,他曾因恩情、人情、世間種種道義束縛,前往與縹緲主人廝殺之時,就已有相同的不忿。
「大巫祝的確不凡。」崔嵬心甘情願地承認。
「玄素子的確對我不同,只不過這也是過往之事了。」大巫祝的目光從他身上掠過,比羽毛更輕,比泰山更重,那似笑非笑的微妙神態又重新回到了他的面孔上,「我如今要殺你,並不是為了舊情,而是……」
他的速度更勝風一籌,瞬息便來到崔嵬身後。
「你猜,你帶來的那位大夫會不會為了所謂的正義善良殺死塵艷郎。」
「而塵艷郎又是否會為了你,用盡神血來阻止我。」
黑暗之中,藏鋒刀已然出鞘,它黯淡無光,形如枯朽死木,卻發出了金戈之聲。
崔嵬攥緊了藏鋒,他目光比刀身更暗沉,黑刀掀起無形刃浪,直逼大巫祝,他心知面對此人決不可掉以輕心,一出手便是殺招。
刀身沒入皮肉,發出沉悶的鈍響。
大巫祝低頭瞧了瞧,鮮血染紅了錦繡,他卻歡暢地笑起來,用手沾了些,在崔嵬的臉上抹出一道宛如眼淚的血痕來:「心慌意亂的滋味如何?」
崔嵬的瞳孔猛然一縮,臉色難看了起來。
剛剛大巫祝……沒有動。
是巫血!
第90章
於觀真簡直像是才出爐的烤乳豬。
方覺始刺下金針時,雙手傳來的炙熱感叫他簡直想大叫起來,然而縹緲主人如此昏迷不醒,恐怕撐不過半路就會死過去,只能在神智清醒的情況下為其連續心脈。
就在於觀真的眼皮微微動起來時,門口忽然傳來了崔嵬的聲音:「尚可,我既答應縹緲主人不再用劍,自不會投機取巧。」
方覺始的腦袋忍不住宕機片刻,轉頭看去,發現門已經化作一面水鏡,他能清清楚楚看到大巫祝與崔嵬的交談與行動,然而崔嵬並無察覺,想來是單向的。
「這……」方覺始一眨不眨地看向水鏡,手不由得顫抖起來,「這是要我選嗎?救不救人之後……要選救崔嵬還是救縹緲主人?」
大夫的大腦此刻簡直一片混亂,在這一瞬間終於意識到了崔嵬到底是在面對多麼可怕的敵人,之前自己的不以為然又是何等輕慢草率。
大巫祝輕而易舉地將他們玩弄於股掌之間,絲毫不費吹灰之力。
於觀真不知何時已醒過來了,他側過頭看著水鏡,蹙起眉頭,感覺到四肢百骸里的血似乎又瞬間涌回了心臟,將破裂的傷口重新凝結起來,終於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伸手撫向方覺始顫抖的手,開口安慰道:「別怕,我會救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