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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桐顯然已經是被這些事折磨很久了,說出來時甚至有些放鬆感:「我們救了剩下的人,那個村子只有二十戶人家,我們救下來八個人。他們……他們的確是很感激的,可是……」
他的臉上流露出迷茫來:「可是有個女人抱著我的手,她哭著求我讓我救她的孩子,我……我說我做不到,那孩子已經死了,死了一天、兩天?我不記得了,他小小的,很乖地躺著,就好似沒有死一樣。」
「我只好說,對不起,我做不到。」狄桐臉上隱忍著痛苦的神色,「起死回生這樣的法術,誰都不會。她便立刻不感激我了,她很恨我,於是抓我,撓我,她說要我染上疫病,要我知道什麼叫什麼叫痛苦,她已經忘了,我治好她了,當然也就不會有什麼疫病了。」
狄桐有些說不下去了,他忽然喝了一大碗冷茶,甚至還嗆到了自己,半晌才道:「第二天她吊死在我跟無哀落腳的屋子外頭……我們打開門,她就那麼直勾勾地看著我,看著我……我好恨自己,為什麼我來得這樣晚,這樣無能。」
於觀真淡淡道:「不如你生回到天地初開的時候,將世間跑遍,挨個把人趕到一塊,日日夜夜沒完沒了地盯著,如何?」
狄桐一愣:「前輩,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罷了,想來這麼說你也聽不懂。」於觀真有些無奈,他不太能對狄桐或者說狄桐這樣的人生氣,聲音溫柔了些,「那個女人可以活,她依然選擇了死,你為什麼不多想想她浪費了你一顆藥,本來可以叫另一個真正想活下去的人活著的。」
「這……」狄桐從未想過這樣的事,他瞠目結舌道,「眾生皆苦,她……她喪夫失子,快要活不下去了,已是這般可憐,我怎能……怎能……」
於觀真淡淡道:「是啊,你也知道她已經活不下去了,不是你的錯。」
「不是我的錯?」狄桐喃喃道,「可我要是早去一步……」
「她的孩子不該死,其他人的家人就該死嗎?」於觀真打斷他,「你早到了,也許又有其他的人會死了,有什麼不同,你看不到的地方,還不是有人在死。不過是弱小的人將一切責任推給其他人,倘若真的這麼有志氣,何不怪自己為何如此無能。」
這些歪論邪說,狄桐簡直連聽都沒有聽過,他將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看什麼世間罕見的東西一樣看著於觀真,半晌「唰」地站起來。
於觀真莫名其妙道:「怎麼了?」
狄桐已經縮到角落裡去了,他捂住耳朵,學著老村長那樣:「我不聽,我不聽。」
於觀真:「…………」
第28章
其實狄桐恐懼的,並非單單只是這件事,而是另一件他並未說出口的事。
當初崢嶸劍崔嵬戰敗之後,劍閣內雖不曾流傳什麼閒言碎語,但是另兩大高手凌雲子與妙筆生畢竟戰死,生人對死人難免有幾分虧欠。凌雲子所在的天玄門倒還罷了,尚能互相體恤難處;妙筆生卻是無涯宮宮主的丈夫,他身死,宮主礙於當初誓言不便發難,自然轉而針對崔嵬。
死去的人令人惋惜,活著的人當然被認為撿了便宜。
至於他是否不願意出山,又是否被迫出關,在死者面前就顯得一點都不重要。
狄桐始終不明白,為什麼這一切會忽然變成師叔的錯,就連他活下來也成了不應該,請出三大高手挑戰縹緲主人的本就是這些人,強大反而成了過錯,師叔被迫承受眾人的期許,卻還要被他們苛責。
師叔從來都不在意這些事,掌門師伯也說:人生自有貪嗔痴恨,我等雖然修行,但到底是紅塵中人,還未能完全脫去俗胎,修行路上更該放寬胸懷,不當計較。
如果……如果就像是前輩說的那樣,只是無能的人在找藉口,只是弱小的人在推卸責任……
那濟世為懷豈不是成了笑話,正道與邪道又區別在何處?他們所幫的人、所救的人,豈不都是他們自己的一廂情願而已。
狄桐實在不敢想下去了,他找了個枕頭將自己的腦袋死死壓住,方才還只是難過,現在卻已經冒出全身冷汗來了,於觀真似笑非笑的臉在他的腦海里不斷重複著,那些聲音,那些言語一個勁兒地往他耳朵里鑽。
前輩真是太可怕了!
於觀真還不知道自己瞬間在狄桐的心裡上升到了大魔頭的等級,只當小孩子第一次被衝擊三觀,一時間不能接受,便自顧自找了個地方休息。
這一覺睡了很長,於觀真是被飯菜的香味喚醒的,醒來時天已大亮。
村子裡的人一掃昨夜冷淡,端上滿滿九碗菜,葷素各半,有蒜苗炒臘肉、燒雞腿、蓴菜湯等等,熱氣都還沒散。於觀真只掃了眼,就將懶腰伸展開來,發覺屋裡頭並沒有人,於是慢悠悠地挽著自己的一頭長髮往外走去。
離開巫月明只有一個壞處,沒人給他梳頭髮了。
村子已經升起炊煙,霧氣也散去了,於觀真依在門口觀察情況,隨後才喚個路過的婦人道:「其他人到哪兒去了?」
婦人顯然膽小,有些忐忑地給他指了路,怯怯道:「所有人都在村長家中。」
既然別人在忙,於觀真當然不會莫名其妙去打擾,他身上還有傷,哪怕前看五百年,後看五百年,也從來沒有送傷患去逞英雄的道理。他折回屋裡拿了個饅頭墊肚子,這頓正餐是給劍閣這群好漢準備的,又不是給他準備的,不賣命還貪吃的人容易遭嫌棄,這點禮節還是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