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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竟是多年未見的兒時好友,可葉天歌尚是綠鬢朱顏的少女樣貌,阿阮卻已經白髮蒼蒼,垂垂暮年了。
葉天歌道:「我……我是阿葉,阿阮姐姐。」
老嬤嬤握住她的手,欣喜道:「我一直想著你,這麼多年了,我還以為你不在了,沒想到還能再見面,你還過得這麼好,學了仙法,太好了!」
葉天歌沒法回答她的話,只好搖頭而笑。
老嬤嬤說:「我還記得今日三月初三,還是你的生辰呢!」
慕韶光聽著兩人說話,耳畔似乎也響起一個聲音,那是他自己在問:「我聽人叫你『阿葉』,這是你的名字嗎?」
另一個還有些稚嫩的聲音回答他:「我姓葉,就叫阿葉,我沒有名字的。」
「詩說,『天歌應春籥,非為是春風』①,我遇見你的時候,春光駘蕩,天音如曲,我幫你取個名字,就叫『天歌』如何?」
慕韶光抬起一隻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
他知道自己拜入師門之前的事情都記不清了,那時問旻告訴他,是他少年時全家被魔族所戮,受的刺激太大,影響心境,他便將那一部分記憶全都抹除了。
但後來慕韶光機緣巧合想起了一些事,才知道不是的。
那個這世上他最信任的人,其實一直在欺騙他。
如今他基本可以肯定,自己和葉天歌應該真的曾經見過,只是不知道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葉天歌沒去穹明宗,而是拜入了合虛。
這些事琢磨的多了總是頭疼,慕韶光不願再深想下去。
這時有人叫他,他便端起手中的酒碗,說道:「故人重逢已是喜事,再趕上生辰,那是喜上加喜,當浮一大白!」
大家都端起碗來,有人笑著嚷道:「原本我們這裡生辰敬酒,還唱祝酒歌呢!」
慕韶光笑道:「也無不可。」
一聽他要唱歌,眾人的眼睛都變得亮晶晶的,剛才的笑鬧和喧譁聲幾乎是一瞬間就沒有了,大家仿佛要參加什麼極為重要的典禮似的,近乎虔誠的等著慕韶光開口。
慕韶光喝了口酒,開口卻不是祝壽之曲,而是唱道:——
「我欲築化人中天之台,下視四海皆飛埃;又欲造方土入海之舟,破浪萬里求蓬萊!」
取日掛向扶桑枝,留春挽回北斗魁。橫笛三尺作龍吟,腰鼓白面聲轉雷。
飲如長鯨海可竭,玉山不倒高崔嵬。半酣脫幘發尚綠,壯心未肯成低摧……
慕韶光的音色從來是清冷中帶著幾分溫柔,他這個人也如一潭平波不興的桃花水,迷灩而朦朧,葉天歌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輕狂放達的樣子。
仿佛在他的歌聲中,高山大河都紛紛輕上三兩,萬物皆可輕拋。
周圍的喧譁與熱鬧顯得那樣遙遠,又那樣近,天地悠悠,人間如此,令人幾乎想要潸然落淚。
「……我妓今朝如花月,古人白骨生蒼苔;後當視今如視古,對酒惜醉何為哉?」
慕韶光回過頭來,酒杯與葉天歌手中的碗輕輕一碰:「但留千載狂名在,自有它年百花開。」②
心上遽痛,又似釋懷。
難以形容那種震撼、動容,與沒有緣由,僅僅是覺得美好的感動。
再無回答的餘裕,葉天歌感到一股洶湧的淚意湧上眼眶,連忙閉目,及時強忍了回去,唯有濃密的睫毛之下,隱約泄露出一點晶瑩的亮色。
慕韶光回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心想,連這種時候想要流淚,都要忍回去嗎?
他仰頭看向天邊的月色,微微一笑。
好在今天的風光甚美,不虛此行。
他一曲罷了,好半晌,人們才紛紛回過神來,轟然叫好。
有的姑娘也站起身,輕盈地轉著圈,跳起了舞,長袖翩飛,裙裾飄揚,曼妙生姿。
甚至連小孩子都跌跌撞撞跑到慕韶光的身邊,抓著他的衣角,學大人的模樣,給他作揖。
慕韶光失笑,摸了摸她的頭,將自己腰間的一隻辟邪香囊送給了她。
「唐公子。」
有人走到他的身邊,彎下腰來,將一隻湯碗捧給了他,低聲道:「我爹讓我過來,端碗醒酒湯給您。」
周圍太過熱鬧,這人說話的時候就湊在他的耳畔,氣息沁涼,在這席上,像是一縷拂過沸水表面的清風。
慕韶光樣樣事情做得好,唯有這酒量確實不怎麼拿得出手,兩三杯下肚,人表面上瞧著仿佛是沒什麼問題,實際上早就暈的找不著北了。
也就是他有靈力撐著,喝的再醉,總也還不至於躺在街頭,不省人事。
這碗醒酒湯來的很及時,也不知道是誰這麼善解人意。
慕韶光轉頭看了一眼,覺得有些犯暈,扶了下對方的手臂。
那人的身體竟是一顫,但隨即就把他撐穩,道:「小心。」
慕韶光道:「沒關係。」
他順著那手臂望上去,見那是個極挺拔的年輕男子,雖然此時彎著腰,仍顯得像一棵蒼勁有力的孤松。
他的半邊臉隱在陰影中,半邊臉對著火光,神情朦朧而陰晦,唯有一雙寒潭般幽深的雙目熠熠生輝,仿似盛滿了深深淺淺的溫柔。
竟會有人生了這樣冷厲,卻又這樣多情的一雙眼。
慕韶光從對方手中把醒酒湯接了過去,又說道:「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