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頁
他老人家不是喜歡繞圈子的人,開門見山,單刀直入。
沈裕袖下的手微微攥緊,抬眼看向這位曾經授他武藝、教他處世的師父,沉默不語。
他看起來平靜如水,那雙漆黑的眼,猶如深不可測的幽潭,不見悲喜。
模樣與當年並無的太大區別,可透過這張臉、這雙眼,肖望野再難想起從前那個張揚、又意氣風發的小徒弟。
胸腔之中隱隱作疼,他眉頭擰得愈發緊,額上的紋路如刀刻一般。
除卻憤怒,話音里添了些悲涼:「你能言善辯,如今怎麼就成了啞巴?」
他責問沈裕時,心底未嘗沒有一絲期待,盼他能給出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
可沈裕卻以沉默變相認下了此事。
「是非對錯各有評說,」沈裕低聲道,「我無可辯駁。」
「你!」肖望野一見他這半死不活的模樣就來氣,恨恨地錘了下床榻,質問道,「你分明早就知道江南水患嚴重,也了解秦知彥無能,卻不加阻攔,由著聖上任性而為。等到一發不可收拾,再出面攬江南大權……」
「我所說這些,可曾冤了你?!」
肖望野三言兩語將種種算計抖落出來,怒不可遏,似是牽動傷處,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自湖陽日夜兼程趕來,沈裕這一路上都沒合多久的眼,腿上的傷也惡化不少,但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遠處。
他舔了舔齒尖,儘可能平靜地解釋道:「我曾向舉薦過有能之人,只是聖上對我多有猜疑,又有心提拔母族秦氏,做主定下秦知彥主管賑災事宜。」
他若鐵了心阻攔,倒也未必不能成,可這只會愈發招致蕭平衍的不滿。
何必呢?
這天下姓蕭,蕭平衍自己都將其當做兒戲,難道指望旁人嘔心瀝血?
沒有這樣的道理。
這點心思並未宣之於口,但肖望野還是看明白了,抬手遮了遮眼,臉上悲涼之意愈重:「那百姓呢?生民在水火之中煎熬,你就真能袖手旁觀?我從前,難道就是這麼教你的?」
這半年來,水患、流寇、饑荒輪番折磨著百姓,因此喪命的不知凡幾。
他們命如草芥、如浮萍,大難臨頭時盼著京城能撥來救濟,也盼著神佛能憐憫,可實則從生到死,仿佛都無人在意。
沈裕那仿佛罩了層精緻假面的平靜面容,終於浮現裂紋,因著幾句質問,屈膝跪在了病榻前。
此時的他,仿佛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沈相」,而是如當年一般,是肖望野犯了錯乖乖請罪的小徒弟。
「聖上誠然是有不足之處,可為人臣,又豈能高高掛起?」肖望野艱難地喘了口氣,「你將權術置於生民之上,是已入歧途……」
肖望野出身貧寒,偶然得先帝賞識、提拔,才有了後來種種。
他是頂天立地的棟樑,坦坦蕩蕩,心中想的是「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哪怕真為山河社稷捐軀,只求問心無愧。
常人到了他面前,仿佛只有自慚形穢的份。
可蕭平衍不是先帝,無論是才能眼界,亦或是度量,皆不能相提並論。
沈裕做不到死諫,也並不想玉石俱焚。
他得先送一些人上路,自己才能安心。
沈裕跪在那裡,垂著眼,脊背卻依舊挺直,乍一看像是認真聽話受教的弟子,可肖望野能看出來,他骨子裡卻並非如此。
年歲如刀,刻下了重重的痕跡,終歸是回不到當年那塊璞玉了。
心緒起伏過後,他臉上的氣色歸於灰敗,長長地嘆了口氣:「若早知今日……」
若早知今日,當年不如不收他這個徒弟。
肖望野沒有說下去,但沈裕還是領會了他的未盡之意,俯首磕了個頭。
肖老將軍盼著,他能長成棟樑之材,能挽狂瀾於既倒。可他不是扶大廈於將傾的人,而是——
要將它付之一炬的人。
第74章
在來時的路上,沈裕幾乎未曾合眼,心中反覆預想著可能會發生的情形。
沈裕對自己這位師父的情形再了解不過,故而設想的結果大都不好,但心底總是抱了一絲期待,興許能從他老人家那裡得到諒解。
又或者,哪怕是粉飾出來的平和也好。
畢竟這興許就是師徒間最後一面。
可事實證明,人是不該懷揣非分之想的。
他這兩年有意無意地回避,到如今,懸在頭頂的利劍還是落了下來。
沈裕鄭重其事地在病榻前磕了頭,隨後不再叨擾,按著冰冷的地板起身,因牽動了髕骨的傷,離開的腳步顯得有些狼狽。
這院落雖不算大,但「五臟俱全」,收拾得整整齊齊。
牆根下甚至種了一排小蔥似的菜,為這冬日添了一抹翠色,只是昨夜經了霜雪,看起來難免蔫吧。
沈裕在院中站了片刻,這才往偏房去。
就這麼會兒功夫,也不知是聊了些什麼,莊氏再看容錦的目光已不似初時那般微妙,一派和藹,倒像是看自家的小輩一樣。
容錦是有這樣的本事,沈裕深有體會。
Tips: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 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 (>.<)
<spa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