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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質原因,遂鈺受傷並不留疤,骨骼的曲線優美地掌握著脊背的起伏。蕭韞目光在他散落的髮絲打轉,整個臥房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寂靜。
噹啷——
院首將刺激穴位的銀針統統收進空碗,碗又丟進盛滿消毒藥水的銀盆里。他擦擦手,不合時宜地開口道:「正如陳大夫所說,公子所受只是皮外傷,但這些年內里虧虛,近日所食湯藥不多,病症來勢洶洶,想來是公子近日勞累,常不在宮中,營養滋補沒跟上。」
遂鈺飲食跟著皇帝走,但多是蕭韞遷就遂鈺的口味。皇帝早年重油重鹽,半夜批奏摺喜歡食些辛辣或是酸爽的提神。
自從有了遂鈺,一切以清淡,食物本味為主,日子越發過得健康。
陳繼從旁瞧著,心中覺得陛下待四公子未免太關心過頭,他抬頭朝著世子的方向望去,南榮栩同樣神色複雜。
遂鈺昏昏沉沉,睡了醒醒了睡,到最後自己也不知在夢中還是夢外。
近日的心力交瘁,以及始終壓在他肩頭的重擔,終於前後腳地將他壓垮了。
遂鈺攢著的全部力氣,在見到蕭韞的瞬間爆發開來,但也僅僅只是那麼轉瞬即逝的時間,氣勢來得快,去得也快,不知道是陷入沉睡還是昏迷,太醫上藥時一動不動,呼吸起伏頻率不高。
從前是只有蕭韞一人在遂鈺床頭站著,如今也有了與遂鈺血脈相連的人同處一室。
南榮栩絞了帕子幫遂鈺擦汗,對杵在旁邊像跟柱子似的蕭韞熟視無睹,他是遂鈺的兄長,有責任照顧遂鈺,而蕭韞算什麼呢。
想到那種板上釘釘的荒唐的可能,南榮栩不敢說出口,只能心中暗自猜測,好像他不將話說出來,那些荒唐背德的事實便永遠不復存在。
他無法像尋常人家的大哥那樣,小弟受了委屈便直接提刀去人家家中討理。
南榮王府世子,做的風光,也做的憋屈。
如果這個人不是皇帝,或許南榮栩還能理解一二,然而蕭氏皇族始終是扎在鹿廣郡心中的刺。遂鈺與至親分隔的最初那幾年,王妃抑鬱度日,險些喪命,南榮王提槍上陣身陷囹圄廝殺不殆,整座南榮府陷入難以轉圜的困頓。
如果讓南榮王得知掛念多年的幼子,竟在帝王宮殿如入無人之境,而帝王也給予他唾手可得的權勢。
而這份權勢卻並非常理所得,南榮氏滿門武將,青山埋忠骨,若遂鈺甘願為階下臣,或許,南榮王會毫不留情地殺了遂鈺以正家規。
並非遂鈺一人忐忑,南榮栩從決定前往大都起,人還沒從鹿廣郡起身,便已對與素未謀面的小弟見面的事情心生不安。
對下屬,可以以將領之姿。對同齡,南榮栩向來長袖善舞。而遂鈺是他流落在外的家人,性格如何,喜好怎樣,他對他一無所知。
儘管越青時常會傳信,帶來有關遂鈺的事情,但書面哪能如真人生動。
事實上,大都的情況比南榮栩想像的還要糟糕。
皇帝想大刀闊斧地削弱諸臣兵權,先拿巡防營開刀。起初南榮栩以為遂鈺是傻乎乎撞槍口,然而宮宴上與燕羽衣正面交鋒,明顯是早有準備。
不會武功,體弱多病,皆在劍鋒既出,鋒芒畢露之時蕩然無存。
那是潮景帝慣用的左手劍法,而遂鈺明顯是右利手。
皇帝在遂鈺身上下足了功夫,讓遂鈺變得比皇子還像皇子。
南榮栩手指沾著遂鈺的血,心中既痛又惱,越青說遂鈺請皇帝旨意,明明有那麼多辦法,他卻獨獨走上一條與任何都不相干的路。
「只要遂鈺還活著,那道旨意便永遠作數。」蕭韞俯身從南榮栩手中抽走帕子,丟進盆中說:「天亮前,遂鈺若仍未清醒,朕會帶他回宮。」
會帶他回宮?
帕子被水浸潤,鮮艷的紅逐漸與清澈融合,像是一縷帶著顏色的煙被長空吹散。
南榮栩放在遂鈺枕邊的手收緊,平展的被褥緊緊皺起,旋成裹含無邊怒意的「漩渦」。
南榮栩咬緊牙關,太陽穴突突直跳,正欲開口。
「……蕭韞。」
遂鈺一聲虛弱,忽然打斷了他醞釀的怒意。
或者說,像是海上更大的風暴平息了因潮汐而升起的浪潮。
湮滅的只是那道毫不起眼,泛著白色泡沫的波浪。
更深更無法預測的風暴,裹挾著天雷與漩渦一道降下。
像是神的懲罰。
遂鈺聲音又輕又低,但蕭韞聽得很清楚。
「疼。」
遂鈺又說。
他閉著眼,明顯已經神志不清了,當全身的力氣用來抵禦痛楚,精神便會極速衰頹。
搭在床邊的左手緩緩摸索著,似是尋找什麼。
蕭韞想上前查看,奈何被南榮栩擋著。
啪——
略帶著薄繭的手觸碰到柔軟,像是懸崖求生的受難者抓住了救命稻草,遂鈺的手攀著那道溫暖。食指先觸碰到指尖,然後是第一節骨節,第二節,以及紋路並不明顯的掌心。
南榮栩的手被遂鈺抓得發白,他眼皮微顫,緊緊回握遂鈺。
須臾,遂鈺輕輕哭起來。
像戰敗的小獸,亟待依偎著什麼,才能重新鼓起勇氣面對一切。
南榮栩:「遂鈺,別怕。」
遂鈺:「蕭韞,我害怕……」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