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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景帝治理國家的水平,為百姓稱讚,或許後世也會記得他的功績。但作為朝臣,蕭韞於臣子的震懾,始於殺戮,終於死亡。所有人膽戰心驚地活著,生怕哪天鍘刀落在自己頭頂。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平時結伴而行的三五好友,紛紛作岸上賓,懷著狡兔死走狗烹的涼薄心態,將生者送走。
聽南榮栩聊南榮府的處境,當時遂鈺還沒覺得艱難,直至他策馬返回大都,看著城外聚集的難民,才忽然反應過來。
南榮王府並非不可替代,軍權更迭也是常理之中,父親並不會因南榮府的式微而感到遺憾。
日出東方,於日暮西垂。
世家不過如此。
有無與倫比,光芒萬丈的巔峰,必定有從頂點跌落的衰敗。
父親做好了準備,但他不能拉著整個南榮氏陪葬。
蕭韞慣用株連九族的手段,遂鈺見過,也參與過。大理寺詔獄,押解官員的車便沒停過。午夜迴蕩在牢房哭喊的,哪個不是曾經權傾一方,享無盡奢靡。
負責押送官員五次,三次出了意外。
這些人受不了驟然變故的刺激,撞死的,吊死的,甚至咬舌自盡的,屢見不鮮。
咬舌自盡並不是個明智的自殺方式,因為根本死不了。
也不知從哪裡傳來的,咬舌自盡視為忠烈,以為只要咬舌,下了地獄便可少受些罪。
舌頭咬斷了,血從嘴裡噴出來,濺得滿地都是。那點出血量,嗆死都難,哪裡還能直接送命。倒叫獄卒成日拖著水桶打掃,累得直不起腰。
遂鈺笑道:「陶總管,我在跟常將軍打賭呢。」
他指了指自己,又將手指挪至宮門:「他說我沒有令牌不能進宮,我反駁他,我能請陶總管親自接我去玄極殿。」
語氣天真爛漫,可陶五陳後背的汗沒停過。
這位公子性子易走極端,稍有不如願便發火。皇帝能縱著,哄著,懲罰著,恩威並濟。
他們這些做奴才的,哪敢在主子發話前擅自決斷,更何況現在玄極殿裡的那位,還正……
思及此,陶五陳連忙哄道:「小公子,陛下此刻就在寢宮等您呢。常將軍是個武人,自然做什麼都一板一眼。哎呦喂,我的祖宗,別動!別動!」
遂鈺支起右腳,饒有興趣道:「風太大,我沒聽見。」
陶五陳推了常青雲一把,低聲道:「將軍,這位爺要正從你我二人面前掉下去,八百條命都不夠陛下殺,世子還在大都,快些道個歉,好好把他送進玄極殿。」
剩下的,便是潮景帝的事。
兩人好話說盡,磨得嘴皮子都快破了,遂鈺才不情不願地從城牆上下去。
倒也奇怪,折騰了這麼一會,也不見蕭韞再派人來問。
遂鈺心中疑惑,但想著他們才吵過架,大約蕭韞面子過不去。
這也沒什麼,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要為自家辦事,面子是什麼,遂鈺才不知那玩意值幾個銀子。
懷著為王府拋頭顱灑熱血的心情,遂鈺打開玄極殿的大門。
殿內靜悄悄的,遂鈺邊往裡走,邊猜測蕭韞現在在哪。
按照他的作息,此刻若沒有御書房議事,便得披著薄毯,靠在床頭閱讀名家詞句,點一爐清心安眠的香薰,準備歇息了。
當遂鈺來到寢殿,迎面撲鼻而來的酒香,熏得他險些沒栽跟頭。
正欲抬腳,不知從哪個角落,骨碌碌滾過來白瓷瓶。
遂鈺認得,是釀酒局專用的酒瓶,其中美酒,專供皇帝享用。
當即,遂鈺決定長驅直入。
男人倚坐於床邊腳凳,左臂搭在床緣,右手的酒瓶,抵著腿骨。
他見來人沒向自己行禮,略傾身,手推著酒瓶,緩慢挪至膝蓋,不悅道:「見了天子竟未行禮,該死。」
「是嗎。」遂鈺走到蕭韞身邊,奪走酒瓶,晃蕩了下,裡頭已經沒有多少酒了。
而蕭韞周身,以他為圓心,東倒西歪地攢了不少酒瓶,沒人來收拾過,看著凌亂荒唐。
若在平時,遂鈺便順道將這口酒喝了,但他最近用藥,實在不宜飲酒。
往常折騰自己,那是做樣子給蕭韞看。如今無需裝可憐,便對自己好些,叫家中不再為自己的身體操心。
遂鈺淡道:「酩酊大醉,難得陛下有興致,不如臣叫御膳房準備些小菜,讓陛下一次喝個夠。」
喝了酒的蕭韞,說話比平時慢半拍,眼睛卻亮亮的。他迷惑地盯著遂鈺看了會,咬著並不清晰的口齒,說:「沒良心的小東西,還知道回來。」
遂鈺樂了,誰沒良心,沒良心的早跑了。
即便是被醉意縈繞,蕭韞眉宇間的凜冽也仍未散去半分,似乎這個人原本便是用什麼玄鐵做的,刀槍不入,堅硬無比。
遂鈺略傾身,垂著眼,雙手托住蕭韞的下巴。
蕭韞仰頭,目光與遂鈺接觸。
腦後的髮絲隨著引力,從肩頭垂落,柔軟地搭在蕭韞眼前。
「你喝多了。」遂鈺說。
蕭韞:「是。」
皇帝酒量好,有時遂鈺已經倒了,他也只是微醺。
但若人想醉,即便不喝酒,神志也會渾渾噩噩不得清明。
本想同蕭韞商議貪腐,現在看來,還是得將人先扶上床,睡一覺再行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