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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鈺眼皮止不住地耷拉,視線所及天旋地轉。
他想強撐,卻暖洋洋地使不出力氣,說話也懶洋洋地,臉貼著蕭韞的胸膛,直至蕭韞拍拍他的臉說:「到地方叫你。」
馬車向前行了會,陸霖汌的聲音響起。
「陛下,刑部下午來問,太子的遺物如何處理。」
皇帝休息時間不多,一旦選擇暫離政務,除非緊急,其餘一律容後處理。
蕭韞半倚軟枕並未猶豫:「燒了。」
「……」外頭人影似乎停滯了一瞬,陸霖汌說:「陛下。」
最是無情帝王家,陸霖汌從旁瞧著,覺得皇帝或許並不如表面那般平靜。
行刑前夜,蕭韞避過旁人,去牢里與廢太子交談,回宮無言許久,直至刑場傳來消息,太子已伏法。
若說皇帝器重誰,這些年對待膝下子女的態度,倒還真不好說。
大皇子若委以重任,便不會叫他去戍守邊疆。器重三皇子,逼得人家不得不謀逆。其他皇子公主們更是偶有過問,唯一膝下疼愛過的五公主,現在在西洲那麼個囫圇地里沉浮。
皇帝的喜愛不多,大抵全都給了南榮遂鈺。
南榮遂鈺再怎麼鬧騰,忤逆聖意,可潮景帝就是喜歡。
「燒了罷。」蕭韞長嘆。
對於過節賞燈,前幾次都不太融洽,以至抵達目的地後,蕭韞叫醒遂鈺前,甚至做了會心理準備。
遂鈺睡得朦朧,迷茫地接過蕭韞遞來的茶水,低頭小口喝完,發汗的身體褪去一層薄熱,這才扶著車窗說:「到了。」
「到了。」蕭韞重新點燃兔子燈,昏暗的車廂被暖光瞬間充盈。
遂鈺捧著兔子燈,視線輕輕落在蕭韞臉上,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問:「怎麼不走。」
「蕭鶴辭問朕,為何答應他做太子。」蕭韞忽然道。
「朕說,是因為你。」蕭韞道。
「你糾結許多日,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嗎。」遂鈺似是想起了什麼,彎眸說:「他也問過我一些話,但我通通沒有告訴他。」
「你呢。」
蕭韞答:「沒有。」
陶五陳終究年齡大了,蕭韞便不太再夜裡帶他出宮,如今身邊跟著生人勿進的陸霖汌,三人身量出挑,在人群中分外顯眼。
陸將軍氣勢凜冽,像是立了道屏障在身前,縱遊人如織,遂鈺與蕭韞身邊也是空空的。
光影追逐,遂鈺低頭,自己的影子與蕭韞的不斷重合,分離,再度重合。
他總是下意識地尋找蕭韞的影子,幾乎成為這些年難以改正的習慣。成為南榮王要始終昂首,令人感到畏懼才算不負王府威名,但遂鈺卻仍舊喜歡追逐影子的遊戲。
影子不會說話,卻始終陪伴身側。
他蜷起手指,環顧四周,行至無法保持距離的十字路口,抿唇尋找蕭韞的手,而蕭韞自然而然地抬臂將他護在身旁。
「蕭韞。」
「嗯。」蕭韞指了指遠處的燈塔:「去那邊。」
遂鈺搖頭,先蕭韞一步帶他穿越人群,發尾鈴鐺輕晃,白玉簪斜|插|腦後。
南榮王來京城後的一應吃穿,皆重新按照皇帝的規制,蕭韞也如願將遂鈺那些從鹿廣郡帶來的外衣壓箱底,換上他覺得襯皮膚的顏色。
就好像是,只有南榮遂鈺完全使用他為他準備的東西,他才徹底屬於他。
大都繁華,並不以其朝廷更迭所動,大多帝王會格外保留當地風貌,儘量延續其特有文化。
唯有侵略者,才不惜一切代價毀其根基,企圖將所有湮滅於歷史長河。
蕭韞喜歡大都,願意為了大宸鞠躬盡瘁,只是這條路始終伴隨鮮血,裹挾著他流淌入湖海。身旁人來人往,猶如蜻蜓點水般消失,等想抓住什麼時,蕭韞恍然發覺,那些無憂的日子已經成為他少年時期望而不得的夢。
遂鈺腳步很快,幾乎快得跑起來。髮絲飛揚,掃過蕭韞手背,像是輕盈的雪,風一吹便又無聲離開,不著痕跡。
他們來到尋常鮮有人至,逢年節才來此處放花燈的湖畔。
兔子燈早已被風熄滅,遂鈺抱著燈四下尋找著什麼。
很快,他眼前一亮,帶蕭韞向橋洞處走,那裡人少,更靜謐。
蕭韞不明所以,四下只剩風聲後,鞋底與草叢發出沙沙的摩擦聲,遂鈺說:「那枚髮簪折了,你生了好大的氣。」
「我一直記得。」
總想逃離大都,卻又最終心甘情願回來,人在鹿廣郡,心卻始終飛向京城。
遂鈺覺得手心發燙,渾身冒汗,胡亂扯了扯氅衣,奈何蕭韞早就系死了。他回身,順勢將腦後髮簪抽離,聲音不自覺顫抖。
「既然我回大都,便不會輕易離開,如今大宸動盪,朝廷不能缺少武將。」
黑暗中,蕭韞看不清什麼,唯有遂鈺那雙眼睛,亮得令他難以移開目光,他不由自主地握緊遂鈺的手,追問:「只是因為大宸,大宸和朕……和我誰更重要。」
髮簪材質觸手生溫,這是遂鈺獲得的戰利品中,一塊原料里制出來的。
原料切開遂鈺便十分喜歡,蕭韞很適合用玉作裝飾,於是他請教工匠,花時間親自製了此枚玉簪。
那年拒絕蕭韞,他心中明明渴望得到皇帝最真心的愛,卻無法確定對方究竟是否逢場作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