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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集萬千珍寶於一處的公主府,怎麼會有剛剛那種驚心動魄的荒唐場面?
不過是被夢境魘住了。
「凝春?」她試探地叫了聲公主府上伺候她的侍女,伸直蜷縮已久的十指,驚魂未定。
她喉嚨啞的幾近涸枯,發出的聲音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夢裡的駭人場景歷歷在目,清嫵記得清,夢裡那人的模樣。
還有那滾燙略糙的掌心,堅實精壯的胸膛……
許是這段時間心思都花在了那郎君身上,才會夜有所夢吧。
清嫵曲腿頂開被子,壓低眉心喘氣,眸底翻騰著清晰可見的恐懼。
那夢境實在是過於真實,宛如站在薄薄的冰面上,隨時可能掉下去的驚慌感。
好半晌之後,她搓搓手臂上泛起的雞皮疙瘩,清清嗓子,又叫了聲。
杯碟就放在玄桌前,可她怕是夢中夢,在沒有看見親近的人之前,她不敢去拿。
凝春終於聽見聲響,探進來半個腦袋,瞧見清嫵呆滯地盯往一處,便先去通知了小廚房傳膳,再帶著知雪和含月進來伺候洗漱。
公主身份貴重,也就是她們三個大丫頭才近的了身。
「殿下怎的不再多睡一會?」知雪捧著鈴鐺狀的纏枝杯,擰了干帕來讓清嫵漱口潔面。
昨夜清松園那位郎君扮成侍衛偷馬出逃,府里上上下下跟著折騰半宿。
不過好在臨著出城前將人攔下了,如今正在清松園裡等著公主發落呢。
清嫵剛從床上坐起身,立馬又挪個窩縮在貴妃椅里,渾身懨懨的,像只躺在沙椅上曬太陽的波斯貓。
「睡不著了,等會去清松園瞧瞧。」她按了按眉骨,語氣掩不住的疲倦。
她盯著天花板,夢裡的畫面猶如皮影戲一般在腦海里又過了一遍。
不過是個夢而已,怎得如此勞心費神?
想到此,清嫵像是記起什麼,問:「園子處理乾淨了嗎?」
三人皆是一默,誰也不接話。
清嫵捂嘴輕哈了一下,斜眼去看長得副娃娃臉的女孩。
婢女十七八的年紀,名叫含月,是皇帝從小給清嫵培養的暗衛,武功一等一的好,膽子也大,昨夜便是她守在園子裡做收尾。
含月並非嬌滴滴的小姑娘,可想到昨晚清松園的場景,雙腿也是一軟。
那位裴郎君並非第一次想逃走,這種戲碼每月都在輪著花樣上演。
公主從未當回事。
直到這次。
要知道府里的人都只能有一個主子,那便是公主。
若要侍二主,就是死路一條。
這些人皆知這個道理,於是有了一個看似天衣無縫的逃跑計劃。
府內有專門幫忙盯梢的,有牽馬遛馬做掩護的,甚至還有在長街上接應的。
裴郎君來府上不到一年,竟都肯為他賣命。
但公主只用了兩個時辰,就讓所有人都跪在了清松園裡。
幾十號人伏在裴郎君身後,盼著他向公主告一句饒,求一求情。
可裴慕辭到頭來一句話也沒說,公主冷哼一聲,笑著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
兩百杖。
不是對他。
是除他以外,所有人。
公主走了,含月留在那,聽著噼里啪啦的杖刑聲一下下落在皮肉上,由脆轉悶。
有些身弱的,十棍都沒捱過,便斷了氣。
卻硬生生的被打滿兩百下,衣下已不再是簡單的皮開肉綻。
整個下肢都已經模糊不清,鮮血順著條凳淌到地上,浸到土裡。
一人如此,數人也是如此。
那麼多的血,地上染的顏色和夜空連成了一線。
數條人命連著他們的血肉,像蜿蜒的小蛇般鑽進土裡,再也找不到一點蹤跡。
含月手上是沾過血的,卻沒聞過那麼重的血腥味。
她每踏出一步,踩在濕潤軟綿的泥土裡,都像是數隻無形的爪子,拼命扒住她的腳,把手心裡黏膩的血珠抹在她的腳腕上。
清嫵見含月走神,剜了她一眼,接過涼帕揩臉頰。
「有一個被裴郎君護著,還活著。」那小廝當初是公主買來放在清松園裡一直伺候裴慕辭的,是昨夜唯一的漏網之魚。
嗯?清嫵蹙眉,想不起她隨手買來的人是什麼模樣。
但能被裴慕辭護著,想必交情不淺。
「殿下,杜醫師來了。」知雪望見碧竹園門口出現的人影,提醒了一聲。
清嫵揮揮手,止住含月,唇角重新勾起若隱若現的盈盈笑意,抬眼凝視遠處提著藥箱的人。
杜矜無官無品,套了件素麻長裾,衣袂翩翩,眼角鑲著一顆淚痣,綴的眼眸如星辰般明亮動人。
清嫵等杜矜走近,從凝春手裡接過文書遞給他。
「我替令虞脫了賤籍,你日後可安心謀個營生。」清嫵見他發愣,把文書揣到他心口位置,隔著衣料輕巧的拍了拍,「或者我安排一下,你去太醫院?」
「我這身份進了宮,平白給殿下添麻煩。」杜矜晃了眼含月捧著的木箱,不動聲色地轉開頭。
清嫵沉思片刻,似是寬慰,「那你就留在我府上,反正你醫術好,我算白白撿個大便宜。」
杜矜謙和有禮,拱手稱謝,嘴上說著「叩公主恩典」的客氣話。
清嫵慢慢撫平杜矜寬袖上的褶皺,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那你快些把這寒酸衣袍換下來,堂堂公主府還能虧你件衣服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