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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謝瀾身上大大小小的傷一堆,這麼一點算不上傷的傷,他已經感覺不到疼了。
猝然間,那紅刺痛了他的眼。
這樣的顏色,明明他從十四歲那年就開始看,自己的、同袍的、敵人的,他看得太多太多了。
以前沒什麼感覺,近來開始心生膩歪。大概也是在他家王爺身邊安生日子過久了吧,心也就跟著定下來了。
謝瀾心頭驀地籠上了陰霾,斂眸攥了下拳,抹開那一點血,想著要是他們家王爺看見了,又該心疼了。
估計他會冷著一張臉,看似不在乎,實際上寬大的袖袍下,掐著裝了金瘡藥瓷瓶子的手,力氣大的都要把瓶子捏碎了。
謝瀾想到這裡,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抹笑,籠上心頭的陰霾倒是散了一兩分。
他天生長了張的笑唇,不笑時便有三分笑意,笑起來露出兩個小酒窩和兩顆小虎牙,星眸朗目顧盼生輝,翩翩年少,銳氣逼人。
只是這笑沒有持續太久,便被遠遠傳來的馬蹄聲打斷了。謝瀾撩起眼皮,眼底清淺的笑意變成了凝重。
隨著幾乎要將地面踏裂的馬蹄聲而來的還有揚起的灰塵,鋪天蓋地的塵土像是一張土黃色的紗幔,將好不容易出現的一點藍也給遮住了。
遠處吹來的風,除了土腥味,還帶著冰冷的兵器和血混合而成的特有的鐵鏽的氣味。
等著馬蹄聲近了,謝瀾眯著眼,看到塵土中其中黑壓壓的人形輪廓,搭在城牆上的手指用力摳進了磚面里,掌心的血滴在了灰色的磚上,綻放出了朵朵暗紅色的花。
一面面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黑色大旗劃開了塵土,直戳在了謝瀾的眼中,戳地他眼底浮出了一層猩紅色。
謝瀾不用細看就知道那旗長成什麼樣子——旗面是厚重的黑色,上有大楚圖騰黑虎暗紋,邊沿是金色的,正中間是個張揚無比的金色「蕭」字,肅殺莊重,帶著血腥與壓迫。
來人是大楚戰王蕭霆。只有他才敢用皇室的黑虎圖騰,也只有他單單一面戰旗,就壓得人心生恐懼,喘不上氣來。
謝瀾緊繃的臉上溢出抹苦笑,和這人,終究還是在戰場上見面了。他看著下方烏泱泱的鐵甲戰馬,再想想自己身後傷殘都要算上還不足三千的士兵,心中長嘆,這城啊,終究是守不住了。
「將軍!」穿著鐵灰色盔甲,大半張臉都被灰塵遮蓋住了的男人一手抱著頭盔,一手握著劍穿過了城牆上的士兵,急匆匆地跑到了謝瀾的身邊。
他剛要張嘴,就看到他家將軍不緊不慢地向後歪著頭,挑著唇角看他,「小鈞,急什麼?身後有狼攆不成?」
謝瀾清亮的聲音早已因這打不贏的戰事火的沙啞粗嘎,像是含著口滾燙的熱砂,此時再帶了三分的笑意和調侃,直聽得人心酸眼紅。
「將軍,楚軍大軍已抵達城外二十里。」顧鈞站在謝瀾的後方,擰著眉看兵臨城下的十萬楚軍,生平第一次感到絕望。
顧鈞是謝瀾的副將,在鎮北軍時就是。
他跟著謝瀾守過邊疆,打過蠻族,殺過沙匪,大大小小數十場戰役打下來,以多打少,以少打多都經歷過,卻從來沒有一次有這次這樣的絕望。
顧鈞心中清楚的知道,他們打不贏的,爛到根子裡的大安,怎麼可能打得過兵強馬盛,勢頭正旺的大楚。
大安要亡是天命,他們逆不了天的。
顧鈞的目光從下方的楚軍落到了身前的謝瀾身上,他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謝瀾左臉顴骨上橫貫左臉的暗紅色的傷痕。
那是三月前迎戰時被戰王麾下副將莊魘一劍劃開的,鮮血流了謝瀾一臉,猙獰了俊容,那個銳不可當的少年將軍也成了地獄修羅。
謝瀾一人一槍便殺了楚軍一個先鋒營,砍下了莊魘的右手。那是大楚進犯的一年來唯一的一場勝仗,也是最後的一場勝仗了。
那時文慧帝龍心大悅,在宮中大擺筵席為謝瀾慶功。謝瀾沒有去,宮中的宴席照開。
大概是文慧帝心情實在是好,宴會結束後居然還放了煙花,絢爛的光照亮了整座雲京上空,當真是火樹銀花不夜天。
顧鈞陪著謝瀾在城樓上巡防,看著空中驟然綻放的美景,人都呆的,在光影熄滅的那一刻,他回了神,也借著最後一絲餘光看到了謝瀾如死水般平靜的目光。
那是顧鈞第一次在戰場上看到謝瀾這樣的神情,當時他不懂為什麼將軍打了勝仗會這麼平靜,全然不見一絲喜悅?
現在他懂了,沒什麼可高興的,有那樣奢靡成風,揮霍無度,猜忌忠臣的多疑皇帝,這國不亡就是見鬼了。
贏那一場,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
顧鈞看著謝瀾身上本該猩紅的披風染了血,缺了角,髒污破舊的像是塊不起眼的破布。
銀甲上是乾涸了的血和灰,耀目的光澤全無,黯淡無光,右肩上還纏著塊滲著血的髒繃帶。
此時的謝瀾,渾身上下都透著股英雄末路的悲涼與無可奈何。
顧鈞是見過謝瀾最意氣風發的時候,高束的馬尾和猩紅明亮的披風被風吹得揚起,銀甲反著耀眼的光,當真是少年意氣,銳不可當。
他心口驀地一酸,眼眶通紅,強忍住喉間的哽咽,啞著聲音問:「將軍,我們能打贏嗎?」
「贏?」謝瀾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起來。郎朗的笑聲在城樓上傳來,引得不遠處守城的士兵紛紛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