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第149章
不雨川踏著大雪進了宮。他已經很久沒有進宮了。上次進宮還是在景泰二十三年冬日。
彼時也是大雪紛飛,他跪在承恩殿裡,將一封長長的摺子展開在皇帝面前,以陳述隨伯英的種種罪證。
如今,他又迎風冒雪,穿著屬於他三朝老臣的仙鶴紅袍再次進了承恩殿裡。
皇帝聽聞他來,倒是驚訝,早早的就等在了殿裡,等不雨川走過一層層階梯到內殿時還笑著道:「朕方才就在想,今日大雪路滑,台階尤其難走,想著要不要讓人用轎攆抬你上來,又怕你誤會朕以為你老了,兩相為難,你倒是已經來了。」
他是很敬重不雨川的。
不雨川聞言,先跪在地上畢恭畢敬的表示自己還能上得了承恩殿,萬不可用轎攆抬,又說自己今日是有要事而來。
皇帝就笑著道:「愛卿還是一板一眼,好似一輩子都是如此。」
但他就是愛這般踏實本分又能幹的人。
然後道:「朕聽見你說有事而來倒是心裡慌得很——怎麼,是什麼大案子要你親自送到朕這裡來?你說吧,朕聽聽看。」
不雨川便伸出手去袖子裡面掏摺子。許是天冷,許是他真的老了,一封摺子掏得顫顫巍巍,讓皇帝都開始害怕起來。
這是怎麼了?怎麼就抖成這樣?
他自認是個好皇帝,自然不肯讓臣子這般為難,便過去蹲在不雨川的面前,從他袖子裡面將那封掏到一半的摺子抽了出來。
他沒有先看摺子,只親自扶起不雨川,還命太監給他看茶看座,笑著道:「你與朕之間,不用如此生疏。雖然愛卿久不來看朕,但朕可是一刻也沒有忘記愛卿。」
不雨川聞言,又行了一個禮,這才坐下。誰知皇帝下一瞬去看摺子,還沒看完呢,語氣就有些不對了,皺眉擰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怎麼突然要翻起隨家的案子來?還說要重開隨伯英的案子。」
不雨川便又跪了下去,撲通一聲,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熱茶。這回皇帝可沒有給他好臉色,更沒有一口一句愛卿,而是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只回到御座上面將摺子丟在桌上,「你可有證據?」
不雨川搖搖頭,「只重查睦州隨家的,隨伯英的沒有證據。但兩個案子雖然是分開的,卻又相互牽扯,未免會涉及到隨伯英貪污一案,臣便想著先來陛下這裡討個恩典。」
皇帝冷冷道:「朕看沒有這個必要。如今朝堂好生生的,你也沒有多少證據,若是重查,必定會引起不少的亂子。」
說到這裡,他不免有些生氣,「你一向公正,朕自然相信你。即便當年你指證伯英,朕也是隨了你的願,讓你放心的去查,可是朕體諒你,你卻不體諒朕!」
他甚至有些斥責道:「不雨,枉你也是看著太子和晉王長大的,如今他們才消停一陣子,你這般一鬧,他們兩個還不知道鬥成什麼樣子呢。」
說到這裡,皇帝更加氣急敗壞,「你是沒有子嗣的,自然不知曉這事情要割朕的血肉去。他們兩個人已經夠讓朕頭疼的了,你啊老了,就好好的休養,別在這裡面瞎摻和了。」
這是懷疑不雨川被太子收買要斗晉王了。
便擺擺手,「此事不成,不行,不可!往後不要再重提了。」
不雨川雖然早料到會如此,但也沒有想過當年英明神武的陛下會說出這樣的話。他跪在地上,一直沒有抬頭,說不清是什麼情緒,只能等皇帝說完之後,稍作半響,手慢慢的從地上抬起,觸碰到官帽。
他緩緩的將官帽從頭上取下,在皇帝震驚的目光里哀聲道:「陛下,臣已暮年,這一輩子,沒有辦過一件錯事。當年隨伯英一案,由臣牽引,致使隨家滅門。就連蘭時那個孩子,也病死在了牢獄裡。」
「若是此事有冤,臣即便現在死了,也對不住他們父子和那些無辜死去的人啊。」
他一字一句,抑揚頓挫,哀傷至極,顫抖著道:「臣也知曉,臣此舉……對許多人都不利,或許還會成為別人利用的一把刀,可臣即便為刀,也不想錯殺一個好人。」
他的話越來越重,落地成聲:「即便!即便!即便剖開老臣自己的心臟,也只想那顆心清清白白。」
「臣此舉,不為隨伯英,不為太子,不為晉王,不為這天下任何一個人,只為臣自己。」
這般的話,皇帝倒是能接受了。人哪裡真的是聖人呢?
他嘆息一聲,「可此事絕無可能。」
不雨川卻不起來,雙手匍匐在地上,「陛下,臣也知道陛下為難,但臣這輩子沒有求過陛下,只求陛下這一回,求陛下恩准臣……」
他淚如雨下,官帽一脫,白髮銀絲,實在是可憐,皇帝也不是鐵石心腸,心軟一瞬,下來扶起他,不雨川卻不起來,只抱著他的袖子哭道:「臣一階浮萍,先得成帝看重,選入朝堂,再得先皇器重,奔赴疆土。臣不善言辭,又脾氣倔強,做事不懂圓滑,只認一個死理,得罪了不少人。」
「先皇駕崩之前還在擔心臣以後活不長,固將臣託付於陛下,因知陛下宅心仁厚,能容海川,武能定乾坤,文能鎮朝堂,所以對臣道,此後依舊,我可為我,我可作我。」
皇帝聽到這裡,倒是也回憶起了從前之事。嘆息一聲,「父皇確實是如此對朕說的,讓朕看顧好你。」
不雨川想起先帝,是真傷心了,悲慟道:「先帝說,臣運氣好,又碰上了一個好陛下,臣也是如此認為,所以今日才敢進宮面呈陛下,請陛下開恩,讓臣再查此事。」
又道:「不然,若我變了性子,那往後即便死了,如何有臉去見先皇呢?」
皇帝的臉色就陰晴不定起來。
他手上的玉扳指轉了一圈又一圈,而後道:「你意欲何為?」
不雨川道:「臣知曉陛下的意思,是不願太子和晉王起爭執。臣想來想去,覺得此事應當與二位殿下無關。當年之事,晉王和太子和著重查的,若有事,早就露了出來。」
這話說得皇帝滿意了些,道:「你先回去等消息,此事……朕還要再想想。」
不雨川:「是。」
……
皇城底下,寧朔一直等在外面,白雪皚皚,他穿著一身青色的衣裳,看著巍巍城牆怔怔片刻。
很久之前,他也曾進出這座皇城,里里外外,他熟悉至極。
最後一次進皇宮是什麼時候呢?
他甚至有些記不清了。
只記得不是冬日。應該是冬日之前。
他和父親接了陛下的旨意,要去薊州辦案。走之前他還去東宮偷了太子一壺好酒,被太子追著跑,太子妃阿嫂坐在一邊笑著看他們玩鬧,搖了搖頭。
彼時,冬日裡也是好日頭。
白雪皚皚,不雨川踩著雪出來的時候,正好瞧見他抬著頭看天。那種熟悉的感覺便又上來了。
正如他那天看見寧朔在廊前抬頭看天時的感覺一樣,他總覺得,這個人,跟蘭時很像。
到底哪裡像呢?
不雨川也有些糊塗了。他被寧朔扶著,道:「你從前可見過隨蘭時?」
寧朔輕點頭,「見過的。」
不雨川想要說點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口,只好道:「陛下會同意的。只要不涉及太子和晉王……」
寧朔便想問一句萬一涉及了呢?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攙扶著不雨川繼續往前面走去,道:「先生,咱們先回家吧。」
「這雪,越下越大了。」
6.19日更新挪到6.20,謝謝,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