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問案
寧朔來不雨府里多日,發現不雨川依舊是那個無妻無兒女,一個人清貧度日的老大人。他不善經營,沒有鋪子供給,也沒有田莊收成,唯一的俸祿銀子還給了慈善堂一半,於是幾日才能吃一次肉。
倒是喜歡喝茶。吃肉的那天,便要喝一杯普洱,捧著茶杯笑道,「大肉配普洱,瓜子配烏龍,我不愛瓜子,獨愛肉,便只能喝喝普洱了。」
他的銀子只能買幾兩普洱喝一年,買了普洱就買不起烏龍茶,只能二者選其一。
寧朔聽了這話,覺得耳熟,稍一回想,便能想起幼時父親曾對他說,「不雨老大人雖然喜歡喝茶,但其實喝不出什麼區別,什麼茶到他嘴裡都是一般的滋味,不過正因如此,他特意選了貴一點的普洱喝,認為貴一點的茶肯定味道好,即便嘗不出來,心裡想著這是極好的滋味,便也是好的。」
這是這位老大人一生唯一選擇了「奢侈」的一次。
「他經常說,大肉配普洱是他最喜歡的東西,他這一生,無欲則剛,實在要說欲望,便也就剩下只有這點口腹之慾了。」
父親感慨,「這個世上唯有不雨川一人還能讓我如此敬佩。」
他對寧朔道:「你要學學不雨川大人這點,只要你自己無欲則剛,便能清正自持。」
寧朔當時便覺得自己此生是做不到了。他要幫扶太子,想要靠著自己走到父親這個位置上,想要封侯拜相,想要青史留名……他的欲望實在是太多了,哪裡能夠無欲則剛呢?
他好奇的問,「父親可曾做到?」
父親便笑起來,「我也不能。」
人皆有私慾,等閒做不到,於是不雨川就成了聖賢之人。
如今,他坐在這位當今聖賢的屋子裡,拿著案卷,恭恭敬敬的問他,「先生,我最近看見了一宗案卷,是您經手的,便想問問你。」
寧朔最近一直在看睦州的案宗,不雨川也是知曉的。一聽他說是自己經手的,臉色卻僵了僵。
因為他經手的睦州案卷只有一宗。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沉默半響之後才問,「是睦州隨家案嗎?」
寧朔點點頭,「是。」
他端著一副認真聽講的模樣問,「此案裡面,我有幾處問題尚且不明,不知道先生能不能為我解惑。」
不雨川看了他一眼,遲疑了半響,最後問,「那麼多的案卷,為什麼要挑隨家的呢?」
寧朔一本正經,「這是大案……再者說,即便當年我還年少,但也知曉和敬佩隨伯英大人,聽聞他貪污之後,還震驚了許久。如今有機會一覽當年的案卷,又有先生在,自然是想聽一聽的。」
不雨川倒是沒懷疑他的用心。隨家跟寧家向來沒有什麼交情,隨明庭跟寧朔年歲差得也大,應當也沒說過幾句話,要說故意用此事來套取什麼,實在是說不上。且當年隨伯英和隨明庭一個位極人臣,清正廉明,一個鮮衣怒馬,君子如松,確實是能讓寧朔這般的少年人去欽佩和記住的。
他嘆息一聲,「隨家隨伯英一案……陛下不讓談及當年之事,我告訴你,若你哪日喝醉了說出去,也是獨惹禍端的。但是隨家二房收受賄賂的案子,確實是我一手經辦的,也沒什麼不可說,我跟你說說,也無事。」
寧朔便發現,無論是不雨川還是刑部朝堂,都是將二叔受賄和父親貪污一案分開了。
他好奇的問,「為什麼會如此呢?隨家二房的受賄案和隨伯英貪污案,不都是隨家的案子嗎?而且是一起被您首告的。」
他這話又讓不雨川失聲一瞬,然後喃喃道:「確實是我首告……時至今日,還有許多人說我是晉王的人,這才將隨伯英告上金鑾寶殿。但當年樁樁件件,哪一樣也不曾誣陷了隨家,我……不曾後悔。」
寧朔的手指慢慢的縮緊,「如此證據確鑿嗎?」
不雨川毫不猶豫的點頭,「是。」
寧朔心中惱怒,發覺自己即便過去多年,卻還是無法釋懷不雨川口中的「證據確鑿」四個字。
他輕聲笑了笑,緩解出心中這口憋悶,然後問,「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將兩案分開放呢?」
不雨川:「是太子妃之意。」
寧朔抬頭,「什麼?」
不雨川嘆息,「隨伯英是太子太傅,太子妃自幼許配給太子,也跟隨家相熟,她……想來是覺得隨伯英可能無罪,所以當時連夜來求我,讓我將隨伯英和隨家二房案卷分開放。」
這般一來,即便日後能翻案,那隨家二房即使真的貪污了,也不會牽扯到隨伯英。
寧朔不曾想過背後竟然是這般的真相。他看向不雨川,「先生為什麼要答應?您不是說證據確鑿嗎?」
不雨川便肅穆的道:「當時是證據確鑿,我才上書,陛下查證,這才判定。可是天下那麼多人,誰又能相信我是真的查到了證據才上書的呢?太子妃不信,便隨她的意。我知曉,天下還有不少人跟她一樣,所以她說分開,便分開吧。」
寧朔聽得眼熱,被太子妃所做之事以及不雨川那句「天下還有不少人跟她一樣」觸及心扉,不由得低下頭深吸一口氣,猶豫許久,終究輕顫著聲音問道:「先生若不是晉王之人而去做此事……萬一如同太子妃等人所說,此事是冤假錯案,那先生該如何自處?」
不雨川聞言,先是一怔,而後道:「若真是冤假錯案,我即便陪上這條命也是賠不清的。可這應當不是冤假錯案,當年隨伯英在牢獄裡面也是認了的。」
然後聲音急促了一些,道:「隨家二房,隨伯英皆認下了罪過。」
寧朔緊追不捨,「學生記得,當時太子正惹怒了陛下,宮中傳言要廢太子,而隨伯英死後,太子並未被廢……會不會是隨伯英為了太子,承認了此事?」
然後繼續抿唇出聲,「牢獄之中,向來重刑,說不得其中有些證人也是屈打成招呢?」
他在牢獄裡時,一副好好的身子,短短几日,就被打掉了幾十年的壽命去,何況是其他人。
但不雨川搖頭,「不曾……當年認證物證俱在,我才上書首告的。」
他問寧朔,「你也認為隨家無辜?」
寧朔不點頭也不搖頭,「無辜不無辜,我也只看證據。只是話到此處,聽聞有人質疑先生首告之意,便也忍不住想了想若是此事是冤假錯案的可能。」
不雨川一張臉鄭重之極,「我這一生,辦過無數的案子,殺過無數的貪官污吏,若是其中有一宗案子是錯的,我即便是萬死也難辭。但我不能因為怕辦錯案子,所以不敢去辦。」
他教導寧朔,「你既然想走刑部的路子,便要清楚的知曉,這世上之人,有面如菩薩心如毒蠍的,也有面目兇悍陰狠卻心地良善的,絕對不能因為對方名聲好壞先去判斷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你該以手裡的證據為主。」
寧朔起身彎腰行學生之禮,「是,謹遵先生教導。」
不雨川頷首,「你若是能做到如此,我便可以放心了。」
然後頓了頓,說起隨家二房的案捲來。
他道:「隨家二房老爺名喚隨仲英,一直在睦州從商,鮮少進京,人人都說他是老實人,但是從隨家二房搜出來的帳本看,他應當從十年前就開始貪污了。」
然後頓了頓,道:「我光這般說,你是不能感受到這宗案卷之複雜的。我看不如這般——隨仲英的案卷在刑部,下次我帶你去看看,上面證據很全,經過也清晰。」
又道:「你看看也好,這是一宗很典型的老實人受賄案,看完之後,你便會知曉人心險惡,一定要看他背地裡做了什麼,而不是看他的名聲和臉面。」
寧朔肅著臉,再次行禮鞠躬,「是,學生謹記。」
一更。
明天中午十二點左右補第二更。
先去睡覺啦。晚安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