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他的夢魘
帝寢外,新月如勾。
整個院落都已經陷入了沉眠。
顏鳶早已經把御書房的位置熟記於心,悄無聲息地就摸進了書房內。
她一進門就直奔上次偷看未遂的柜子邊,摸到門閂便往後拉扯開門。
卻不想,受到了阻力。
……嗯?
顏鳶後知後覺地發現,那口黑色的柜子不知何時被人上了鎖。
她拉開窗戶,讓月光可以灑在窗邊的柜子上,然後拔下一根髮簪插進那個小小的掛鎖里。
鎖不大,卻異常精巧,顏鳶皺著眉頭搗鼓了一陣兒,最終無奈地嘆了口氣。
果然,打不開。
顏鳶在原地惡狠狠咬牙。
小小一把鎖,其實她用蠻力也可以撬斷的,但那樣的話明日勢必被發現。
還是找找別的地方先吧,說不定要鑰匙也在此間。
主意拿定,顏鳶便退回到了書房的書案旁。
書案上還放著一摞未批的奏摺。
顏鳶點了一盞蠟燭,大概記下桌上物件的擺放順序,而後才輕輕拿起那些文書翻閱。
文書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倒是上面重複出現的一句話吸引了顏鳶的注意力:此事已稟明慈德皇太后,萬望陛下恩許。
說得客客氣氣,聽起來可不是很順耳。
顏鳶同情地嘆了口氣。
她原本以為後宮的內折才是如此,沒想到連前朝的摺子都是這樣。
楚凌沉幼年登基,慈德太后垂簾聽政,但是理論上他十六歲那年太后就已經還政了,看來事實也不盡然如此。
狗皇帝的日子過得有些憋屈啊。
桌上沒有什麼東西。
顏鳶越過書案,來到了書櫃前,目光掃了一圈,開始一本一本粗略翻看上面的書。
她想要在其中找出一點魁羽營的蛛絲馬跡,比如檔案履籍,比如信箋往來,或者別的文書,但是搜羅半天一無所獲。
倒是翻到了一大堆皇帝的醫案,記錄了他這許多年來,因為失眠之症而接受過的大大小小的治療,讓打小沾床就能睡她大開眼界。
顏鳶無法想像。
一個人一直睡不著會怎麼樣?
長夜漫漫,日夜往復,是怎樣的感覺?
顏鳶遲疑了會兒,繼續往後翻閱,在漫長的醫案的尾端發現了一本冊子。
竟然是她的嫁妝單。
嫁妝單據長長一卷,最後寫了小小一句批註:顏氏女鳶,暫無異動,留其性命,以觀後效。
字跡毓秀,斯文俊逸。
顏鳶:「……」
那可真是謝謝他不殺之恩了啊。
顏鳶翻著白眼,把目光瞄向了書架第二層。
第二層倒是一些閒書,各地風物誌,其中大多是北邊塞外的,這些本不足為奇,但是漸漸地,風物誌就變成了一些行軍記錄圖。
顏鳶翻閱著那些文案,只覺得越來越眼熟,脊背上的冷汗也一絲絲冒了出來。
果然,翻閱到最後,一份調任文書掉了出來。
新任校尉:寧白。
……
這份調任書,就連她也未曾見過。
就在雪原營救之前,她曾協助季斐作戰,得了一次二等功勳,季斐曾經允諾升她的職,只可惜後來整個見薄營都沒能再歸營,她也不知道曾有這樣一份文書等著自己。
顏鳶呆呆看著那份調任文書,鼻子有些發酸。
更多的是惶恐。
那些行軍軌跡,還有這份調令,絕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拿到的東西。
楚凌沉他,竟一直在追查寧白。
可三年之前小將寧白已經命喪塞外,他的過往與性命早就一起埋葬在了雪原,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楚凌沉痊癒之後,還嘉獎了寧白所在的邊防軍,賜下忠義無雙的匾額。
這件事,明明已經皆大歡喜了。
楚凌沉為什麼還在調查寧白?
他在懷疑什麼?
還是已經查到了什麼?
顏鳶心煩意亂,翻閱的動作越發著急。
忽然間有什麼東西從寧白的調令書中掉落了下來,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叮。
顏鳶一怔,俯下身在地上摸索,很快就摸到了那個物件。
那是……
一枚小小的鑰匙。
……
顏鳶屏住了呼吸。
她想了想便站起了身,緩步走到了窗口的那口漆黑的柜子前,把鑰匙插進了鎖眼之中。
鑰匙徐徐轉動,掛鎖發出輕微的「咔噠」聲,順利打開了。
顏鳶的指尖落在門閂上,徐徐拉開,一股沉香的氣息便鑽過櫃門的縫隙,比裡面的內容先傳到了顏鳶的口鼻之中,瞬間喚起了她的心跳聲。
櫃門被打開。
盈盈的燭火照亮了裡面的東西。
顏鳶的呼吸與心跳,在這一刻靜止一同死去。
……
柜子里放置的,是一尊靈位。
靈牌上用金色的字跡寫著簡簡單單的幾個字:邊防軍校尉寧白之位。
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
顏鳶呆呆站在靈位前。
仿佛過了一萬年,她終於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又跳動了起來。
她從來沒有想過,寧白會有自己的牌位。
這世上認識寧白的人,大部分已經死了,死在了雪山里屍骨無存。
就連她自己,也早就把那段履歷從生命里抹除得一乾二淨。
它只是一個虛假的身份,一段她永遠也回不去也不敢追溯的過往,長埋雪下便是他最好的結局。
她一直是這樣深信不疑的。
直到此刻。
她站在靈位之前,靜靜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只是每跳動一下,便有一股說不出的酸痛感從胸口溢出,慢慢地隨著周身的血管,一點一點蔓延到全身。
楚凌沉他,一直沒有忘了寧白麼?
……
顏鳶站在靈位之前百感交集,忽然感覺到了一陣風,吹拂過她的耳畔。
風聲並非窗外來的,而是從書房內部傳來的。
她頓生警覺,扭頭望向書房的門口,果然發現房門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打開了,門口赫然站著一個人影,也不知道已經看了她多久,她竟然毫無察覺。
「你在幹什麼?」
冷漠的聲音響起來。
是楚凌沉。
顏鳶的心跳陡然加劇。
現在翻窗還來得及嗎?
顏鳶的心裡只閃過一個念頭。
此時楚凌沉已經毫不遲疑地向她走來。
他也不知何時褪下了外衣,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褻衣,此時月影燭火勾勒出他修長嶙峋的身體,就像一個穿著衣衫的稻草人,又像是暗夜之下的鬼魅。
「我……」
我睡不著來看看書?
然後一不小心在書櫃裡找到了鑰匙,最後打開了上鎖的柜子?
這理由鬼都不會信吧?
顏鳶心亂如麻。
混亂間,手腕上忽然傳來一陣冰涼堅硬的觸覺。
那是楚凌沉的指骨,就像是牢籠一樣鉗制住了她的手腕,忽然間把她拖向了自己,下一刻顏鳶的頭就撞上了一堵堅硬的牆。
那是楚凌沉瘦削的肩膀。
「陛……」
顏鳶吃痛,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這一口氣,她就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腿腳差點發軟。
她手裡的蠟燭跌落在地上,火光閃了閃便熄滅了。
怎麼回事?
塵娘給的藥劑藥性那麼猛烈的嗎?
藥量真的如她所說只是讓人沉眠發夢??
顏鳶連忙屏住了呼吸,伸出上手抵住楚凌沉的胸口,果然神智便清醒了一些。
但這動作似乎惹惱了楚凌沉,他低頭嘀咕了一句什麼話,緊接著抓住了顏鳶的手腕,扭過她的雙臂,逼著她整個人貼近他的身體。
他只用了一腔蠻力束縛住顏鳶,很快就埋頭在她的肩膀上。
顏鳶只覺得肩膀酸痛無比,髒話差點脫口而出。
這狗東西在發什麼瘋?
她正想要反抗,脖頸邊卻傳來了一陣異樣的溫熱,頓時說不出的知覺在肩膀周圍蔓延了開來。
那是楚凌沉的呼吸。
他圈著她,炙熱的呼吸就落在她的脖頸上。
就像是野獸在吸取著獵物的氣息,凌亂的,急促的氣息,混雜著低沉破碎的嗓音,在她的耳畔響徹:
「下雨了……」
「你聽見沒有,下雨了……」
顏鳶終於聽清了楚凌沉口中含混念叨的話語。
他真的是……清醒的嗎?
顏鳶不再掙扎。
她試探著開了口:「陛下,你轉頭看看窗外,外面……沒有下雨。」
然而楚凌沉卻置若罔聞。
他埋頭在她的肩膀上,嘶啞的聲音中夾雜戰慄,仿佛是陷入了一場醒不過來的夢魘,絕望一遍遍地重複著差不多的字句:「下雨了……真的下雨了……伱不要走……」
很顯然,楚凌沉此刻是沒有神智的。
大概是塵娘的藥,藥效並沒有她所說的那樣輕微和穩定,楚凌沉並沒有乖乖地躺在床上做噩夢,而是……帶著噩夢來找她了。
這可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顏鳶心想,總比被神志清醒的楚凌沉抓包要好一些。
顏鳶定了定神智,低聲道:「是我看錯了,外面果然下了雨。」
楚凌沉仍然沒有鬆手,呼吸頓了頓,放緩了很多。
看來他還是聽得見的。
聽得見就好辦得多了。
顏鳶想了想,儘量放柔了口吻:「既然外面在下雨,我肯定是不會走了,你先放開我好嗎?」
楚凌沉依舊沒有鬆手,他甚至手上的勁兒更大了。
顏鳶只覺得耳根後溫熱的鼻息一陣一陣地掃蕩著,連帶著她的呼吸都有些凌亂了,她還來不及反應,脖頸上忽然傳來一陣濡濕的刺痛。
他竟然一口咬了她。
下一刻惡狠狠的聲音響起來:「我不信!你從來都是個騙子!」
顏鳶:「……」
我不是我只是個背鍋的!
顏鳶痛得省略了十萬句髒話,艱難開口:「可我手疼……我……我有傷……」
她並非撒謊,楚凌沉鉗制住她的這個姿勢,正好拗到了她肩膀上的舊傷疤,她痛得使不上力氣,只能咬著牙試圖和他商量:「你能不能先……」
顏鳶的話未說完,楚凌沉卻像是忽然被燙了手腳似的鬆開了他。
「傷……傷如何……疼不疼……」
他的語氣慌張,伸出手朝前摸索。
顏鳶又是一怔。
窗外明明有月光,書房中並非伸手不見五指。
可楚凌沉卻仿佛是看不見一般,慌亂地摸索著,找到了她的肩膀,胡亂在她的身上摸索。月光照亮了他的臉,臉上分明是一覽無餘的慌張。
那是她沒有見過的楚凌沉。
不論是三年前的雪原,還是三年後的宮闈,她都沒有見過他露出這樣神態,慌亂且焦灼。
會是誰呢?
顏鳶聽見了自己心底,有個聲音在悄聲問詢。
那個在他在噩夢之中,擔憂著懇求著不要離棄他的人。
不論是誰,那必定是對他而言極其重要的人。
顏鳶輕輕嘆了口氣。
胸口沒有緣由地有些發堵。
不過不是要緊的事情。
她抓住了楚凌沉亂動的手,低聲問:「你現在……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