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胡鬧!
郁行知依然掛著斯斯文文的表情,寬袖輕拂,低眉恭順地行禮:「微臣不敢妄自承諾。」
顏鳶望著郁行知。
他似乎總是很得體,即便在這殿上誘供,依然是一副為國為民鞠躬盡瘁的臉。
正當顏鳶與他僵持之際,楚凌沉的聲音自殿上響起:「若是皇后能證明,則與月容公主無關。」
顏鳶道:「謝陛下。」
事情原本就應該是這樣。
只是不知道郁行知是什麼意思橫插了一槓,橫生了莫名其妙的枝節。
顏鳶望向刑部與大理寺的要員道:「那日本宮攔截了月容公主,月容公主命令兩位守衛攔下本宮,但他們並不想傷及本宮性命,所以他們是用刀背攻擊的本宮。」
刑部尚書面露難色:「娘娘如何證明?」
顏鳶道:「驗一驗不就知道了麼?」
三日過去,當初的那些青紫色瘀痕已消了大半,好在痕跡終歸還是在的。
顏鳶問太后請了兩位女史,而後帶著她們去了偏殿,褪下衣衫把身上的傷口展示給她們看。
驗完了傷勢,兩位女史跪在堂前陳述:「回太后娘娘,回陛下,娘娘身上確有很多窄而長的瘀痕,且傷痕皆避開了要害。」
顏鳶淡道:「本宮自保尚且靠人手下留情,談何截殺?」
顏鳶面向郁行知:「你說是不是,郁大人?」
郁行知躬身行禮:「微臣不敢。」
顏鳶道:「是不敢還是不信?」
顏鳶盯著郁行知輕聲道:「莫說本宮打不過他們,即便打得過,一無屍首二無人證物證,郁相也不能妄自推斷是本宮截殺他們,真要這樣推算,那郁相射中朱明雁,箭術精湛了得,月容公主肩上的傷又是暗箭傷,不知郁相可有昨夜的不在場證據?」
顏鳶的聲音輕緩而又冷靜。
殿上所有人皆是一愣。
沒有人料到事情會是這發展,論理這等會審應避嫌,主審之人不得與案件有任何牽連,但冬獵上幾乎涵蓋了所有朝中要員,也就做不到全然避嫌,可這……
所有人臉色都有了菜色。
顏鳶也有些驚奇。
她本來只是隨口攀咬一下出口氣,卻沒想到探出了一點意料之外的事情。
顏鳶緩緩道:「所以,郁相沒有不在場證明?」
刑部尚書乾咳了一聲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昨夜篝火宴會之後,陛下下令命臣等速速轉移。山路本就複雜,轉移時月黑風高,臣等會合時已是黎明時。」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顏鳶不輕不重地「哦」了一聲。
同是天涯嫌疑人呢。
郁行知的臉色終於維持不住,隱隱發出一絲蒼白來。
太后出來打圓場:「行了,此事大家都是為了晏晉和睦,既無鐵證,皇后也不必禁足了。」
刑部與大理寺兩位要員收起卷宗:「遵太后旨。」
此事到這基本也算圓滿。
剩下的便是在原地等待晉國使臣來到,而後兩國共同出動仵作驗屍,到那時自有那時的局面,至少眼下是與皇后娘娘沒有那麼大的關係了。
正當所有人都鬆口氣之時,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且慢!」
眾人循聲望去。
出聲的是暄王楚驚御。
他厲聲道:「軟禁令不能廢止!不能就這樣放過她!」
太后皺眉:「御兒!」
楚驚御臉上寫滿急切,匆忙從座上站了起來攔在門口:
「晉國女王膝下無子無女,此事絕不會善罷甘休!若是輕易解了禁足令,如何向晉國交代?」
「即便無證據,但皇后卻十足的殺人動機,怎麼月容公主剛剛道明了和親之意怎會逃婚?偏偏那麼巧皇后居然夜半去追,公主還正好慘死森林?要我說就是娘娘以妒起殺了心誘公主半夜出逃!」
「更何況月容公主理應身負藏寶圖,死後卻未被搜出,而皇后娘娘是最後見過公主之人,指不定那藏寶圖此刻就在皇后娘娘身上!」
「要是輕易解除了禁足令——」
楚驚御盯著顏鳶的臉,步步緊逼,「誰能保證皇后娘娘不會把藏寶圖偷偷轉移出去?」
顏鳶:「……」
顏鳶想起了那一枚金絲玉墜。
楚驚御這番話邏輯混亂,堪稱胡攪蠻纏,但誤打誤撞卻還真猜中了一點東西。
且正中了太后的要害。
顏鳶心思浮動,正想要開口辯駁,卻見到楚凌沉擋在了她與楚驚御之間。
楚凌沉冷道:「暄王。」
楚驚御:「陛下,臣不過憂心兩國邦交罷了。」
楚凌沉:「暄王想要如何?」
楚驚御昂首挺胸:「很簡單,要麼繼續軟禁,要麼……在皇后別院裡找找看!」
楚凌沉的眼中戾氣翻湧:「放肆!」
楚驚御卻滿臉有恃無恐:「陛下息怒,臣只是以為寶藏圖干係重大,我們自己搜查叫尋找,等晉國人來了,那可就叫搜查了。」
他的目光越過楚凌沉,落到了太后身上:「公主死在晏國,和親也不知道算不算數了,若是到時再搜出藏寶圖,可就得還給人家了。」
太后的臉色終於變了。
楚驚御所說的正是她心中憂慮。
藍城寶藏圖是晉國向晏國求和的贈禮,如今他們的公主死在晉國,倘若他們一氣之下調轉回國,那寶藏圖……
太后盯著顏鳶道:「鳶兒可有從月容公主身上得到過什麼東西?」
顏鳶低著頭思索,在胸口來回盤算了好幾遍利弊。
迄今為止她只是隱瞞了部分事實,但卻沒有說過半句謊話,隱瞞金絲玉墜的事情只是因為局勢還不明,但如果她現在說她沒有拿過東西,他日被人查出來可就說不清了。
所以,要現在承認麼?
她正要開口之際,忽然大殿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乾政殿的太監匆匆進到殿裡:「陛、陛下——別院外有人求見,那人說公主的隨侍從,晉國女王的特使,叫、叫季斐!」
……
季斐並非一個人來的,他還差人抬著兩個傷患一同來到了殿上。
那兩位正是那夜護送公主進林的守衛。
他們受了重傷動彈不得無法開口,但意識仍是清醒的,便由季斐代為陳述了那夜發生的事情:
他們攔下顏鳶之後就去追逐公主,彼時公主剛好為人所擒,他們追趕不及與人纏鬥,最終絞殺了對方卻再也尋不到公主蹤跡,在天亮時更是迎來了新一輪的追殺。他們傷重難行,最終被季斐所救。
兇手的身份還是不明的。
但至少可以證明不是顏鳶。
刑部與大理寺的要員已經滿身大汗了,連連向季斐抱拳,稱讚「先生高義」——他們自己的特使和守衛作證,摘清了皇后,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了。
阿彌陀佛,真是老天保佑。
彼時季斐沉默不語,目光越過楚凌沉的肩膀,輕輕落在顏鳶的身上。
他微微垂了垂眼。
顏鳶便知道他的意思——暫時無憂,可攻。
顏鳶便從楚凌沉身後走了出來道:「本宮想了想,暄王方才說得也不無道理。」
太后驚訝道:「鳶兒?」
顏鳶道:「藏寶圖干係重大,不然還是去別院找一找吧?」
顏鳶盯著楚驚御眯起眼睛:「暄王也好放心,是不是?」
楚驚御臉色僵硬:「我……」
他方才是疑心藏寶圖在顏鳶身上沒錯,但此刻看她一臉坦蕩,他又不確定了。
他還來不及開口,季斐便已經朝著顏鳶行禮:「皇后娘娘深明大義,草民代女王多謝娘娘。」
顏鳶:「……」
局面陷入僵持。
但搜查原本也是眾望所歸的事情,尤其是現在晉國特使在,如若能徹底撇清顏鳶的嫌疑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太后露出了一絲笑容,溫厚道:「那便委屈鳶兒了。」
顏鳶對答如流:「為國為民,不委屈。」
……
搜查自然是不會有結果的。
只是尋常的搜查,總不可能把別院的湖抽乾了水來搜查,季斐與禁衛們把別院搜了個底朝天,良玉姑姑又和月容公主的貼身女史一起搜查了顏鳶的隨身之物,最終什麼都沒有找到。
顏鳶的嫌疑算是徹底洗清了,而且還是在晉國使臣的見證下。
暄王滿臉鐵青地和顏鳶道了歉。
所有人都各懷著心思離開,偌大的別院只剩下了顏鳶楚凌沉,以及季斐。
季斐等所有人走遠了,才向著楚凌沉行禮道:「陛下,草民能否單獨與……娘娘說幾句話?」
楚凌沉道:「可以。」
他的聲音透著冷淡,目光落在顏鳶的身上。
顏鳶已經等這一刻很久了,她有太多的疑惑想要問季斐,好不容易等到了時機,恨不得插翅膀飛到季斐身邊去。
季斐向楚凌沉道了謝,轉頭看顏鳶道:「請娘娘借步一敘。」
顏鳶本能回話:「是。」
話一出口,她便覺得有些怪異。
但橫豎也不能再咽回去,只能硬著頭皮跟上了季斐的步伐。
……
就這樣一路到了湖畔的亭中。
季斐終於露出疲態,他呼吸虛浮,身體借著亭邊柱子勉強站立。
顏鳶關切道:「你受傷了?」
季斐輕道:「不重,只是這幾日沒有休息。」
顏鳶當然知道,他要從對方手裡救下兩個守衛的命,必定遠不止「沒有休息」那麼簡單。
她急切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誰殺的月容公主?」
季斐沉默了一會兒道:「魁羽營。」
顏鳶空懸的心忽然落了地。
這其實不是很難猜,那日她在路上就看到了魁羽營殺戮的痕跡。
可是當真確定了,她還是覺得無力。
又是魁羽營。
季斐看著顏鳶的反應,皺眉道:「你知道魁羽營?」
顏鳶一愣,忽然意識到自己漏了破綻。
季斐道:「伱是為了追查魁羽營所以入的宮?」
顏鳶心虛道:「不是。」
季斐皺起眉頭:「寧白。」
顏鳶在他審視的目光下艱難道:「不全是。」
她想說不光是為了魁羽營,還因為天漏草,更因為楚凌沉,但不知道從何講起。
季斐已經動了怒:「胡鬧!」
顏鳶只能低下頭等著季斐訓斥。
可是等了很久,卻只等到一聲嘆息:「小白,終身大事做賭注,不值得。」
顏鳶很少聽見季斐這樣的消沉的語氣,抬起頭才發現季斐似乎是走了神。
他的眼底晦澀一片,就像是河下水藻。
顏鳶不禁猜想,他這副神情是因為想起了月容公主麼?
可如今月容公主已經長眠,大約也不會想知道,自己的鋌而走險換來的是季斐一句不值得。
……
話已經說完,季斐便向顏鳶請辭。
顏鳶送他到了院門口。
季斐臨別低道:「小白,舒月容如果有什麼東西送給你……記得妥善保存。」
顏鳶一怔,反應過來時候,季斐已經遠去。
她渾渾噩噩返回別院,只覺得腦海中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卻又抓不住它,只能反反覆覆地梳理自己的思緒。
月容公主兩個守衛見過她送金絲吊墜,但他們應該沒有和季斐說這件事,所以季斐才不確定……可即便他們沒說,以季斐的聰明才智,和對她的了解,猜到東西確實在她這裡也不難。
但這並不是最關鍵的地方。
最關鍵的是,禮是晉國送給晏國的禮,要送也應該是送楚凌沉或是太后,季斐為什麼斷定月容公主會在危難關頭把東西送給她?
她和月容公主可不是什麼知交。
為什麼是她?
憑什麼是她?
……
顏鳶心亂如麻回到別院。
本以為楚凌沉已經走了,卻發現他仍然停在原來的地方。
他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眉目低垂,肩膀僵挺,明明頎長高大的身影,此刻看起來有些說不出的低落與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