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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不准走

    書房裡燭火如豆。

    周遭連呼吸聲都寂靜得聽不見。

    此刻局勢不明,顏鳶也不敢貿然開口,只好乖乖地站在原地。

    楚凌沉正安靜地慢條斯理地翻閱著《十大酷刑》,燈火在他的下頜附近勾勒出晦暗的光影。他的臉上看不出情緒,不過卻有一股難言的陰沉潮濕,慢慢地浸潤顏鳶的周圍。

    這皇后大概要當到頭了吧。

    運氣不好,爹爹的定北侯也差不多了。

    顏鳶在心底哀嘆。

    她心中絕望,肩膀越發低垂。

    楚凌沉抬起頭時,看見的便是垂頭喪氣的顏鳶,頓時眼裡閃過一絲嘲諷。

    她也許是一個善於狡辯博弈之人,但她並不是一個善於遮掩心情的人,此刻她死氣沉沉滿臉沮喪,看起來更像是一顆不大聰明的蘑菇。

    楚凌沉盯著她看了會兒,才緩緩道:「水滴刑,與西北地理不合,可改為螢甲蟲。」

    他的目光落在顏鳶身上,聲音冷淡:「何解?」

    顏鳶的腦海里還在奏哀樂,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楚凌沉是在念她在《十大酷刑》裡頭的批註。  

    他竟然真的在看書?

    顏鳶震驚的目光和他相接。

    楚凌沉然低垂了眼睫,聲音越發冷漠:「怎麼,皇后不願意回答?」

    顏鳶眨了眨眼,臉色還有些呆滯。

    她當然不是不願意。

    她本以為楚凌沉說的第一句話會是「給孤跪下」,沒承想只是問了點批註……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總比他一開口問「你昨夜在孤書房做什麼」要好太多。

    他既然問了,她就老老實實回答:

    「水滴刑是用水滴折磨人的心智,用刑方法是用黑布蒙上被審之人的雙眼,使其無法視物,然後在他的上方捆上一壺水,壺底穿上小孔,然後把人置於靜室之中,水落於人上,三五天之後便可使人崩潰。」

    「但是西北常年覆雪,一年裡頭水不結冰的時辰太少了,水燒開了放入壺中就太熱,涼了很快就會凍上,再者熱度不一的水滴落在人身上,效果應該也沒有尋常水滴好。」

    她一邊回答,一邊抬眼偷偷看楚凌沉的臉色。

    彼時楚凌沉正微微側著頭顱,低垂著眼睫,竟然當真是在安靜地聽講。  

    「螢蜘是雪地森林裡一種甲蟲,形如烏龜,足長過寸,十分膽小且畏熱。」

    「用絲線系在它的赤甲之上,掛在犯人頭頂,它隔一陣子便會伸腿,觸碰到皮膚就會縮回去,如此循環往復,應是與水滴相似的效果……」

    顏鳶回答完,便惴惴不安地看著楚凌沉。

    楚凌沉沉默了一會兒,才不屑道:「區區小蟲,何足畏懼。」

    他看起來不像是生氣,反而像是真的在探討。

    也許他真的是對《十大酷刑》起了興趣?

    僅此而已?

    顏鳶稍稍放鬆了一點點。

    「陛下有所不知,蒙上黑布後,受刑之人便如同瞎子。人一旦看不見,感觸到的東西和往常是不一樣的,知覺被放大時,再小的恐懼迭加也會擊潰意志。」

    區區水滴,小蟲一隻,當然沒有什麼可怕的,可怕的是黑暗與未知,重複與單調。

    人心既是這世上最堅固的東西,也是最脆弱的東西。

    這便是顏鳶對《十大酷刑》頗有興趣的原因,最厲害的刑罰往往用的是最兵不血刃的方法。  

    「是麼?」楚凌沉淡道,「但若知道是水滴刑,即便蒙眼也無用。」

    那就是另一個領域的探討了。

    顏鳶逐漸忘了眼前的處境。

    她不自覺地靠近了幾步:「用上這刑罰的人,多半是敵國的高等奸細,陛下可知高等的奸細有什麼特徵?」

    楚凌沉靜靜看著她,盯著她眼底的那抹明艷若有所思。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輕應了一聲:「嗯?」

    顏鳶得到了滿意的回應,頓時露出了滿足的神色。

    「他們多半出身貴族。」

    「這些貴族啊,也許受過刑訊的鍛鍊,也許心有信仰富貴不能移,但這群人有個致命的缺點。」

    「他們自小沒見過多少蛇蟲鼠蟻。」

    乾乾淨淨養大的公子哥兒,即便被訓練完做了奸細,結束了任務之後也會換上乾淨的褻衣休息,這種人打小接觸蒼蠅的機會都不多,更何況蛇蟲鼠蟻。

    所以她在翻閱時,才會突發奇想,換上邊境的一種六爪小甲蟲,效果肯定要比水滴還好。

    「嬌滴滴的貴公子,又蒙上了眼睛。」  

    「莫說是蛇蟲鼠蟻了,就算一隻兔子都會嚇個半死。」

    興趣所致,顏鳶說得有些忘乎所以,絲毫沒有注意到面前的君主已經陰沉下了臉色。

    等她從熱絡中冷卻下來,才察覺書房裡的空氣早已經凝滯。

    顏鳶:……

    如果時間可以倒轉,顏鳶恨不得穿越回半盞茶的時辰之前,捂住要侃侃而談的自己的嘴巴。

    可惜時間無法倒流,顏鳶只能垂著腦袋,等著楚凌沉的審判。

    可楚凌沉卻遲遲沒有開口。

    時間流轉。

    寂靜就像拖長的絲線。

    一點一點纏縛胸口的心跳。

    也不知過了多久,楚凌沉的聲音才終於響起:「過來。」

    他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顏鳶沒有選擇,只能硬著頭皮走上前,和他隔著一張書案面對面。

    楚凌沉只用餘光看著她,慢吞吞道:「近一些。」

    還能怎麼近?

    難道要我上桌嗎???  

    顏鳶不明所以,但也不敢抗旨,於是試探性地把往書案上俯下了身體。

    顏鳶:「?」

    恰逢楚凌沉抬頭。

    於是鼻尖幾乎對上鼻尖。

    楚凌沉眼睫顫了顫,忽然急促地吸了口氣。

    於是顏鳶便看見他的臉上浮現肉眼可見的窘迫,而後慍怒遮蓋了窘迫。

    楚凌沉:「顏鳶。」

    顏鳶:「???」

    楚凌沉冷道:「孤讓你繞道過來。」

    顏鳶:「……」

    顏鳶:哦。

    原來是這個意思。

    ……

    大概塵娘的藥真的是影響了腦子吧。

    顏鳶一邊絕望想著,一邊老老實實地走到了楚凌沉的身側站定。

    此時她居高臨下,對楚凌沉面前桌案上的文書內容一覽無餘,目光能夠輕而易舉地捕捉到楚凌沉的側臉,濃密的眼睫,還有那一節白皙的側頸。

    這還是她第一次走到楚凌沉的身側,這角度看起來有些新奇。  

    從前楚凌沉也曾經賴在她書房裡過一陣子,但她和他的距離並沒有這樣近過。

    有時是像方才那樣,楚凌沉坐在座上,她隔著書案被他拷問內折的處理;有時是她坐書桌旁,楚凌沉坐在對面的梨花木椅上闔著雙眼入睡。

    可現在的距離很奇怪,也很危險。

    顏鳶盯著楚凌沉蒼白的後頸想。

    若是她心懷不軌,只需要一片小小的瓷片,就可以讓他一命嗚呼,再若是從前的寧白,她甚至並不需要瓷片,只需要一個手肘就可以拗斷他的脖頸。

    僵持間,楚凌沉已經抬起了頭:「顏鳶。」

    顏鳶回過神:「嗯?」

    楚凌沉的神色有些僵硬:「看該看的地方。」

    顏鳶:「……哦。」

    她抽回凌亂的神思,注意力重新落書案上,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書案放著的並不止《十大酷刑》,還有一摞奏摺,還有幾張素白的紙。

    每一本奏摺的開場白都是「臣某某上奏,啟稟聖上」。

    楚凌沉把那些奏摺一本接著一本打開反折,露出裡頭第一頁的內容,然後迭成一小摞,放在自己的面前。  

    這是在做什麼呢?

    顏鳶心中疑惑,沒敢問出口。

    楚凌沉頭也不抬,緩道:「看好,孤只做一遍。」

    他當著顏鳶的面,拿起了第一份奏摺:「尉遲江濤,尚書令,清流中的蠢貨,鈍刃。」

    他把屬於尉遲尚書的奏摺放到了書案的左上角,又取過第二本,放到了書案的中間:「旗嚴,刑部侍郎,已故太傅的門生,雖依附戚黨,但還算剛正。」

    他又取第三本,掃了一眼,淡道:「宋征,大理寺少卿,宋莞爾的族兄,是個貪財廢物。」

    顏鳶:「……」

    楚凌沉的聲音不急不緩,一邊介紹百官,一邊把他們的奏章分門別類地放在書桌上不同的位置。

    顏鳶起初渾渾噩噩,越到後面思路越發清晰。

    她知道,楚凌沉此舉是在向她介紹前朝的黨派格局。

    楚凌沉對大臣的分法與她想像中很不一致,但很快她就意識到,那些文官武官,家族與家族,所有的關係縱橫交錯,但每個人又都是獨立的個體,又豈是區區新舊外戚,清流軍政可以囊括的?

    如果黨爭講究如何站隊,如何升官發財,排除對手,那楚凌沉的分類顯然是按照這些人如何物盡其用來的。  

    善惡曲直,黨派站隊,反倒不是那麼重要。

    這就是帝王之術嗎?

    這可比戴什麼釵環配什麼香,如何把藍花雀羽的顏色排列成瑰麗的鳳凰有趣多了。

    顏鳶看得入神,心中的疑惑也越來越大。

    楚凌沉此行的目的難道不是興師問罪?

    可他為什麼要對她說這些呢?

    這些東西何其要害……

    楚凌沉抬起頭看著顏鳶的眼睛:「記住了麼?」

    顏鳶:「……六成。」

    她素來記性不差,可他分的類別實在太多,這上百個名字還附帶著官職秉性站隊,要想全部記下談何容易?

    楚凌沉淡道:「所以,定北侯府的信差在帝都城停留,如若想籠絡人心,儘快平定藍城餘波……」

    他把分門別類的奏摺又重新歸為一摞,細長的手指在其中抽拉,徹底攪渾了原來的秩序。

    而後他抬起頭看著顏鳶:「應該拉攏哪些人?避開哪些人?分別是脅迫還是賄賂,如何找到他們的權柄?」

    顏鳶:「……」  

    楚凌沉慢慢悠悠道:「孤只給你三天時間,想出應對之策。」

    他的聲音不重,與其說是嚴苛的老師像學生提出考驗的問題,不如說像是蟄伏已久的獵人拋出一個捉弄人的狩獵信號。

    厚厚的一摞奏摺,沉甸甸地放到了顏鳶面前。

    顏鳶心中思緒萬千,不敢貿然伸手。

    她雖然現在腦子有些糊塗,但也明白,楚凌沉交給她的並非簡簡單單一摞奏摺,而是一些更加要害也更加不可說的東西。

    可是他的目的呢?

    總不可能是真打算帶個徒弟吧?

    楚凌沉的嘴角勾起一絲細小的弧度:「怎麼,是想不通,還是不敢接?」

    顏鳶果斷搖頭:「臣妾母家信差停在帝都城,不是為了這些。」

    她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

    可今天這份東西,不是棋子應得的。

    這狗皇忽然變成了活菩薩,她若是真回答得太好,恐怕才會死無全屍吧。

    顏鳶的臉上大刺刺寫著「不信」兩個字。

    她躬身行禮,抓住一切機會表明態度:「況且臣妾奉公守法,不作此等逾矩的假設。」  

    楚凌沉冷笑:「皇后怕是忘了自己在哪條船上。」

    顏鳶抬起頭,目光炯炯:「陛下是君,臣妾是臣,陛下想讓臣妾背著船走,臣妾也甘之如飴。」

    楚凌沉:「……」

    她只差在額頭上貼一張「我不造反」的紙條了。

    可偏偏,楚凌沉聽了似乎並不十分滿意。

    他盯著顏鳶,眼瞳深處泛起微惱的氤氳,眼看狂風暴雨就要落下,卻不知道什麼原因沒有發作。

    他只是閉上眼睛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眼裡的惱怒竟然就這樣散了開去。

    顏鳶原本已經做好了博弈的準備,結果他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反倒讓她不會了。

    這狗皇帝是脾氣變好了嗎?

    還是他挖了更大的坑?

    顏鳶彷徨間,楚凌沉已經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站起了身。

    他說:「孤累了。」

    顏鳶心中一亮:「那臣妾送……」

    楚凌沉並不搭理她,他只是繞過書案,走到了書房的另一側,找到了一張睡榻,躺下了。  

    「……?」

    不是,這書房裡哪來的睡榻?

    她的梨花木椅呢???

    顏鳶看得目瞪口呆。

    那還是一張極大的睡榻,比楚凌沉房間裡那張要大上不少,睡榻上還貼心地擺了雙人的枕頭。

    楚凌沉已經在上面閉上了眼睛,看起來一時半會兒並不打算離開的樣子。

    顏鳶在原地磨磨蹭蹭,剛要開口請辭。

    困頓的冷漠的聲音響起:「不准走。」

    顏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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