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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他生什麼氣啊?

    楚凌沉愣了愣,錯愕的表情在他的臉上一閃而過。

    轉瞬之間錯愕消弭,狐疑如同銅鏽,在他的眼底蔓延滋長。

    他早該有所預料,顏宙是一隻兵道詭譎的老狐狸,他生出的女兒必定也是工於心計。

    她說她只是去拜梅妃,可是選擇的時機卻十分巧妙,剛好這些時日前朝關於藍城的風波四起,朝中大臣都在變著法子倒追她父親顏宙的舊案。原本那些大臣還遮遮掩掩,然而她在後宮這一出梅園拜鬼,簡直就像是……故意在推波助瀾一般,讓前朝後宮的星星之火瞬間燎原。

    這件事雖是助了他一臂之力,但是卻也讓他胸口鬱結了一團疑慮無法疏解,今夜之事更是令他覺得疑慮叢生,難以自已。

    這真的只是巧合麼?

    還是她早就知道塗山在宮中的勾當?

    是有意為之,還是另有目的?

    楚凌沉盯著顏鳶,不肯放過她臉上一絲表情。

    他想從她的臉上找出一點蛛絲馬跡,卻只看到她鼓著腮幫子咀嚼咀嚼咀嚼,然後看著她把口中的糕點艱難地咽了下去。

    下一刻,清亮的眸光便望向了他。

    「不久之前我去梅園,偶然聽見了嬰童的哭聲,後來我見食盒中的祭品都不見了,便懷疑梅園中真的有孩子,所以才日日去的。」

    楚凌沉緩道:「那第一次呢,你為何去祭拜梅園?」

    顏鳶輕道:「第一次去,當然是因為聽信了傳聞。」

    楚凌沉皺眉道:「……什麼傳聞?」

    顏鳶不假思索道:「當然是傳聞祭拜梅妃,能得聖心的傳聞啊,臣妾不日便要侍寢,找個厲害的幫手,自然更為穩妥啊。」

    溫存明亮的目光,望進楚凌沉的眼睛。

    坦蕩而又赤誠。

    楚凌沉怔了怔:「你……」

    時機已經成熟,顏鳶低眉嘆了口氣,委委屈屈地,把早就在心裡背誦了許多遍的說辭和盤托出:

    「陛下可知臣妾已經入宮多少時日?」

    「臣妾……戀慕聖上已久,卻連乾政殿的門檻都沒有踏入過。」

    她停頓了一會兒,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聲音裡帶了一絲難言的委屈。

    「陛下日日都來望舒宮,卻未對臣妾有過分毫好臉色,臣妾害怕害怕侍寢之日到來時,陛下仍然……」

    「臣妾……實在不想再在樹下枯等了。」

    賣慘,顏鳶是專業的。

    顏鳶埋著頭,佝僂著肩膀。

    聲音越到後面越低沉,就像是快要哭出來。

    這番話她在佛骨塔裡頭時早已經組織了無數遍,記得滾瓜爛熟倒背如流,此刻她刻意壓低著聲音,更顯得一個可憐兮兮的倒霉冤種。

    因為足夠痴情,所以足夠蠢。

    多麼合情合理的理由啊。

    更何況,她說的其實也不全是假話。

    如今魁羽營已經徹底被翻了遍,她既確定了文籍都已經去了皇帝的御書房,那下一步便是要想方設法真正進入乾政殿。

    可現在這種局面,她如果再去站樁肯定是行不通了的,她要想繼續去查魁羽營的下落,還是需要藉助別的法子。

    侍寢就是一塊好用的萬能磚。

    「陛下……臣妾只是用情過深……臣妾不是故意的……」

    顏鳶伸袖子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淚。

    楚凌沉:「……」

    楚凌沉死死盯著顏鳶。

    他知道,眼前這個人十有八九又是在胡說八道。

    她一直就是個騙子,投機取巧的歹徒。

    只要給她分毫喘息的餘地,她就永遠是用那種堂而皇之的坑蒙拐騙腔調,說一些……荒誕不經的事情。

    可偏偏,他詞窮了。

    看著她低頭哭泣,看著她露出耳後剛剛被爐火烘烤乾的柔軟的髮絲,看著她柔弱無骨的模樣。

    有那麼一瞬間。

    他發現自己竟有一點點想要相信她。

    雖然只有一點點,卻讓他的呼吸瞬間亂了幾分。

    下一刻熟悉的惱怒再次湧上胸口,楚凌沉口鼻尖忽然呼出了一口短促的氣息,他咬牙切齒道:「顏鳶。」

    顏鳶淚眼婆娑抬起頭。

    楚凌沉冷道:「你再哭一聲,孤不介意讓你原路返回。」

    這意思就是扔回水裡去。

    「……」

    *

    行吧。

    你狠你說了算。

    顏鳶果斷收起了眼淚,搬動椅子,吭哧吭哧繞到了火爐的另一面,專心烤起了衣裳。

    她其實不是很想得通楚凌沉生氣的原因,普通男人在聽到一個女子,因為「痴戀」自己而做了蠢事,就算不感動,起碼也不至於生氣吧。

    他到底在生氣些什麼呢?

    顏鳶百思不得其解。

    楚凌沉放完狠話之後就沒有再開口,也沒有在窮追猛打的意思。

    他只是冷著一張臉,喉嚨間滾過一句低沉的話語,隨後便黑著臉走到了遠一些的御座上落了座。

    顏鳶沒有聽清他說的是什麼,但可以肯定,一定不是什麼好話。

    她也不是一個不識時務的人,她見好就收,專心烘烤起自己的衣裳。

    夜色已經深沉。

    湖畔上起了一陣風,吹滅了船艙里的蠟燭。

    於是船艙忽然暗了下來,只有火爐的炭火發出橙紅色的光亮。這光亮只照亮了顏鳶周圍的小小一圈地方,把她的指尖也照成了半透明的血色。

    她便徹底看不清楚凌沉在做什麼了。

    但她知道,楚凌沉還在看著自己,就像是一條潛伏在暗夜裡的蛇,慢條斯理地盯著自己的獵物。

    時光一滴滴流逝。

    顏鳶的衣裳已經幹了一半。

    楚凌沉一直沒有開口下令泊船的意思。

    顏鳶冒險開了口:「陛下,船什麼時候靠岸?」

    她畢竟是偷跑出來的,得在天亮老和尚送稀飯前溜回佛骨塔才行。

    可是楚凌沉卻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他整個身體靠在椅背上,頭顱自然垂下,一副高傲的蟄伏姿勢。

    顏鳶艱澀道:「陛下,臣妾要是被發現偷偷出塔,不好收拾啊……」

    人在佛塔,梅園出事,本來完美無缺的不在場證明,如果她被發現缺了席,反倒是變成確鑿的證據。

    可是楚凌沉依然沒有出聲,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顏鳶想了想,走到了窗邊,拿起了那盞熄滅的燈燭,用炭爐的火點燃了它,然後壯著膽子輕手輕腳地靠近楚凌沉。

    此時他的身體耷拉在座位上,他早已經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眼睫在臉頰上投射出一片暗影,鼻尖上還有一點細碎的汗珠。

    顏鳶:「……」

    這狗東西竟然睡著了。

    她當然是沒有膽子叫醒他的。

    顏鳶嘆了口氣,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學著楚凌沉倚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

    反正衣服還沒幹,時候也還早些,多留一會兒就多留一會兒吧。

    橫豎總不能真的再游回去吧。

    更何況她實在是太累了。

    船艙外水聲潺潺,她不知不覺也睡了過去。

    不知不覺,月亮西移。

    顏鳶在朦朦朧朧間聽見了一絲嘈雜的響動,彼時她還沉浸在黑甜的夢境之中,只覺得那嘈雜聲就像是蒼蠅,煩人得很。

    「陛下,陛下——!」

    太監慌亂的聲音響起。

    顏鳶忽然驚醒,才發現不知不覺船隻已經靠岸了。

    嘈雜正是從岸邊傳來的,此時天空剛剛破曉,晨曦的光芒灑平靜的湖面上。岸邊一片混亂,一個太監急匆匆地跑上了船艙里,跪在外面疾呼。

    「陛下!佛骨塔出事了!!」

    「何事?」

    船艙里,早已經轉醒的楚凌沉冷道。

    「塔內供、供奉的長明燈它……」太監的聲音透著巨大的惶恐,哆哆嗦嗦傳進船艙內,「……它熄滅了。」

    「……」

    「……」

    *

    變故發生得十分突然,就連楚凌沉的臉上都掛滿了錯愕的表情。

    佛骨塔距離御花園的北側,楚凌沉低沉著臉,跟著太監的步行前往。

    顏鳶就跟在他的身後,越走心裡越絕望。

    佛骨塔的長明燈,是先帝繼位之時點下的。先帝這皇帝之位來得並不是那麼名正言順,他本是並不受寵的皇子,靠著顏宙的一身戰功,以及當時皇后母家的支持,才一路坐上九五之尊的寶座。

    他繼位之後,江南江北連年災害,朝中便起了非議。於是先帝便假借了民間的巫蠱傳道之術,從御庭山的龍脈深處引了地心之火,點燃了宮中這一盞長明燈。

    在那之後果然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關於先帝這皇位名不正言不順的非議也就漸漸消弭。

    這一盞長明燈已經燃了三十餘年。

    如今竟然滅了。

    早不熄晚不熄,偏偏在當朝皇后梅園拜鬼之後,在藍城白骨坑現世的時候熄滅,誰會相信只是巧合?

    顏鳶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一旁的太監見了小聲安慰:「娘娘放心,昨夜的刺客已經抓住了,此處雖然有些黑,但還是極安全的。」

    顏鳶一怔:「抓住了?」

    太監道:「是,抓住了,娘娘只管放心,眼下佛骨塔已經是鐵桶一隻,固若金湯。」

    顏鳶:「不,本宮不放心。」

    抓沒抓住刺客根本就不是重點。

    重點是她應該在鐵桶里,而不是在鐵桶外啊!

    轉眼間,佛骨塔出現在了顏鳶的面前,寶塔四周果然已經圍繞著層層禁衛,就像太監說的那樣,它已經成了一隻固若金湯的鐵桶。

    「陛下駕到——!」

    太監尖銳的聲音,劃破黎明的寂靜。

    「拜見陛下萬歲——」

    「拜見陛下萬歲——」

    「拜見陛下萬歲——」

    佛骨塔前,浩浩蕩蕩的人群齊聲高呼。

    彼時恰逢日出,漫天的曦光落到了地面之上。顏鳶只看見面前層層迭迭的人頭堆迭到了地上,下一刻她就看見了人群中有一個人並沒有下跪。

    那人衣著華貴身姿挺拔,她顯然也看見了顏鳶。銳利的目光穿過晨霧,與她的目光相交,如同冰凌刺破湖面。

    竟是孝慈太后。

    有那麼一瞬間,顏鳶聽不見自己的心跳。

    她在原地靜止了片刻,才硬著頭皮向前邁了兩步,隔著人群向太后行禮:「臣妾……叩見太后娘娘金安。」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楚凌沉剛好落步到了她的身旁,在她的聲音之後淡淡跟了一句:「兒臣見過母后。」

    就好像……跟她很是熟絡似的。

    住口啊畜生!

    這樣很顯得我們是一夥的啊!

    顏鳶在心底哀嚎。

    她暗戳戳地朝著邊上挪動了一小步,又一小步,努力與不合格的東家劃清界限,同時腦海中的思緒飛快地轉動:

    她在這佛骨塔裡頭三天三夜,除了送吃的好心小丫頭,根本沒有第二個人進入過佛骨塔。

    會是送齋飯的老和尚麼?

    可老和尚從來都只是出聲通知放飯,他既不會進香堂也不會刻意等她回話。如果不是老和尚,會是什麼人闖了佛骨塔,又會以什麼理由呢?

    可以肯定的是,逾矩之人的話不足信。

    如果她一口咬定自己就在香堂之內,誰又能說自己絕對沒有看走眼?

    顏鳶心思浮動間,太后已經越過人群,走到了顏鳶的面前,冷聲問她:「皇后不是應該在佛骨塔內麼,為何在塔外?」

    要不要賭一把呢?

    反正已經到了如此絕境……

    顏鳶往肚子裡吸了一小口氣,慢慢張口:「臣妾並沒有……」

    正當她準備死扛到底,忽然間聽見遠處響起凌亂的腳步聲,她循聲望去,只見道路的盡頭有一隊人馬帶著火把飛奔而來。

    他們是昨夜清掃梅園的禁衛,剛剛執了一夜的勤,此刻帶頭的匆匆上前,跪在了太后面前:

    「屬下拜見陛下、太后!」

    「回稟太后,屬下清掃完畢梅園,並未發現有所異常!」

    「只是……」

    禁衛的神情猶豫,似乎欲言又止。

    太后冷聲問:「只是什麼?」

    禁衛從懷裡取出了一件東西,雙手捧著高舉過頭頂:「屬下在梅園內發現了它。」

    顏鳶順著他的指間望去,瞬間愣在了當場。

    他的手心靜靜躺著一盞蓮花燈。

    這宮裡的宮燈有無數個樣式,石砌的蓮花燈卻只有佛骨塔里才有。

    這盞蓮花燈很顯然是她昨天夜裡帶出佛骨塔,又在混亂間丟在梅園的那盞,沒想到陰差陽錯,竟然以這樣的方式被尋了回來。

    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寂靜中,太后嚴厲的聲音響起:「皇后,你作何解釋?」

    顏鳶嘆了口氣,緩緩跪倒在她面前:「臣妾……一時鬼迷心竅,任憑太后責罰。」

    昨夜的事情有太多巧合,絕對不可能是偶然,為今之計也只能是以退為進了。

    反正她兩個東家都在場呢,她這小小的炮灰,躺平了應該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當朝皇后跪在地上,一副認罪的模樣。

    一時間,佛骨塔外曉風陣陣,誰都沒敢出聲。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楚凌沉的聲音在她的上方響起,他道:「長明燈熄滅一事還有待追查,至於皇后私逃出塔……」

    他低頭看著面前那顆可憐的腦袋,淡道:「暫且禁足佛骨塔,待朝臣商議佛骨塔事宜之後,再行發落。」

    皇帝開了口,自然沒有人反對。

    太后淡道:「既然如此,便先禁足吧。」

    竟然還是鎖塔里嗎?

    顏鳶仰頭望著高聳的塔尖。

    她知道楚凌沉這是權宜之計,她也並非是坐不住,只是想到這座塔里一天只放一次飯,她的臉上頓時寫滿了絕望與無助。

    就不能換個地方嗎?

    找個冷宮也成的啊!

    「娘娘,請入塔。」

    沒有人能聽見顏鳶的心聲。

    顏鳶沒有選擇,只能拖著絕望的步伐向前,就在她路過楚凌沉的身側時,她聽見了一聲清淡的聲音。

    「皇后不必擔憂,畢竟……」

    楚凌沉的聲音帶著淡淡的揶揄,在她身後悠悠響起。

    他輕聲道:「佛會保佑皇后的。」

    顏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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