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失敬!
佛骨塔前,一片寂靜。
眾人眼睜睜看著皇帝身旁的公公哆嗦著腿跑了開去,不一會兒,遠處便有一些人影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之中。
那是一個身穿青色御醫官袍的年輕男子,領著三個女子緩步走來,徑直來到了他們的面前。
年輕男子朝著百官行了個簡單的禮,便把三名女子引到了人前,道:「諸位大人惦念已久的梅妃在這裡,大人們有什麼想問的便問吧。」
「這是……」
文武百官面面相覷。
他們面前的女子身形極瘦,衣服穿在身上如同罩在骷髏架子上。她們雖戴著面紗,但是仍然能看到她們的眼窩深深凹陷,露出的皮膚慘白,與其說是人,不如說像是山魈鬼魅更為恰當。
這就是梅園裡的「梅妃」?
眾人的腦海里里閃過同樣的戰慄。
尉遲尚書的額頭上還帶著血跡,步履蹣跚接近女子:「大膽女子,你可知捕風捉影裝神弄鬼,會是個什麼下場?」
女子裡頭最為矮小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民女叫何苑。」
尉遲尚書一愣:「民女?」
何苑的手緊緊拽著衣角,她全身僵硬,目光在人群中搜尋,終於看到了那位與她同生共死的皇后娘娘。
她的心總算是安定了一點點,鼓起勇氣道:「是,民女不是宮裡人,民女是去年入的宮,本是想在宮中謀一份差事,但是卻被人用藥迷暈,意圖拐賣……民女在押送的途中逃脫,這才……才逃入了梅園……此後一直躲在梅園,靠湖中魚蝦維生……皇后娘娘意外得知,經常來送吃食。」
何苑一口氣說完,跪在地上輕輕喘息。
她不識字,嘴也不靈光,唯恐自己驚恐之中說錯話,所以在來時的路上已經和洛子裘複述了無數遍,現在不過是把這些內容滾瓜爛熟背誦出來而已。
她說完便又抬頭看顏鳶。
尉遲尚書把她的小動作盡收眼底,頓時冷笑出聲:「皇后娘娘以為,找幾個來歷不明的女子,便可以洗脫梅園拜鬼之事麼?」
何苑頓時急了眼:「我說的是真的!」
尉遲尚書冷笑:「荒謬!你說你們是因為宮女甄選入的宮,既被扣留,難不成沒有親人尋找?皇庭又需扣你們幾個女子做什麼?!」
「因為、因為……」
尉遲尚書冷道:「妖女,你若交代皇后與你做過什麼交易,尚可留得全屍,否則定當碎屍萬段!」
何苑氣得眼圈通紅。
眼看何苑快要頂不住了,顏鳶嘆了口氣,想要上前解圍。反正今日何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真論詭辯,她哪裡辯得過這些身經百戰的老頭兒?
顏鳶正想上前,衣袖卻忽然受到了一股牽引之力。
她頓時一愣。
回過頭,對上楚凌沉幽深的眼神。
顏鳶:?
……
紗亭外,何苑的胸口劇烈起伏。
她已經不怕了。
因為她快要氣死了。
她自小也是在男人堆里長大的,大哥和和他的兄弟們哪一個不是長得凶神惡煞青面獠牙?她還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冤枉過!
「閉嘴你這個老不死的爛花柳的玩意兒!老不死的就你長了嘴巴啊?!」
「你還有臉問,要不是有你們這幫挨千刀的達官貴人,心裡惦記著下三濫的玩意兒,玩一些青樓里都會被龜公打的套路,哪裡會有這種買賣?!」
「你們不敢在正頭夫人那邊花樣,又害怕妾室多嘴,就專門找路子買銷了名籍的女孩子,還以為可以瞞天過海是吧?怎麼著下面不行了嘴還挺硬啊,罵誰妖女啊??」
「去你媽的老東西!敢做不敢認的玩意兒!
顏鳶:「……」
顏鳶:「…………」
她險些忘了,何苑家祖傳是當悍匪的。
還真是……
失敬了。
此時佛骨塔前一片寂靜。
所有人都還沒有從小姑娘酣暢淋漓的罵聲之中回過神來。他們大部分是讀書人,家裡多半也是書香門第,自出生起便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對待過,頓時都僵在當場。
何苑的胸口還在上下起伏。
她已經有些後悔了。
好在皇后娘娘及時走到了她的身旁,輕輕拍了拍她的胳膊,引她到了自己的身後。
「多謝。」
顏鳶朝著何苑微笑。
畢竟梅園的故事太過匪夷所思了。她讓何苑前來,原本也只是想要藉機公開梅園的秘密,並沒有寄希望會有多少人相信,不過拖延時間走個形式罷了。
現如今何苑一頓輸出下,效果真是喜人。
紗亭之前許多人的臉上已經有了震撼之色,畢竟她的舉止也並非嚴苛選拔過品行與性格的宮女能做得出來的。
他們愣在當場,過了許久,才有第二排的臣子走出了隊列,朝著顏鳶躬身行禮:「真如這位……姑娘所說,娘娘日日拜訪梅園是送吃食的話,娘娘又是如何得知梅園之中有人?若是單憑這幾位姑娘一面之詞,並不能證明她們一直寄居在梅園,也不能說她們便是……皇后拜梅園的目的。」
眾所周知,梅園已經被查抄,一把大火燒光了園子裡的枯草。
誰又能證明她們曾經在裡頭生存?
倒真是個好問題。
顏鳶看提問的臣子年紀不大,眼神清明,猜想他應該是清流黨,她便朝著他勾了勾嘴角。
「本宮可沒有說過梅妃只有三人。」
「娘娘此話……」
顏鳶當著人的面,招來了禁軍,讓何苑領著他們再次前往梅園。過不多時,禁衛們便去而復返,跪在地上向顏鳶回稟:
「回皇后娘娘,梅園廢棄的井中發現……發現四名女子。」
「她們……鑿井而居,井下別有洞天,看起來已有一段時日。」
「井下有不少糕點瓜果殘骸,應是娘娘帶去梅園的。」
禁衛的聲音越來越遲疑,最後有些心虛浮。
「屬下搜園不利,願擔瀆職之罪。」
昨夜他們大肆搜查梅園,最後甚至一把火燒了梅園,卻連半個鬼影都沒有找到。誰能想到園中的一口枯井之下,竟然有人鑿開了井壁,挖出一方天地來?
禁衛把所見所聞告知眾人,隨後退了下去。
顏鳶看著那三排領頭羊,輕聲問:「諸位大人還有什麼想說的麼?」
人群中寂靜無聲。
過了片刻,一聲嘆息聲從人群中響起。
那是方才提問的那位年輕男子,他嘆了口氣,俯身向顏鳶行了個跪禮,聲音低沉:「臣……有所不查,聽信謠言,願向娘娘、向陛下告罪。」
年輕的官員在地上深深叩頭,起身時臉色已經恢復了寧靜,就這樣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徐徐後退,離開了腥風血雨的前三排,跪到了紗亭側。
尉遲老頭氣得攥緊了拳頭:「徐大人你……」
短暫的僵持過後,第二排、第三排又有零星幾人效仿,朝著顏鳶行跪禮告罪,而後自覺地跪到紗亭的側邊。
尉遲老頭:「你、你們……豈……」
他的話沒有說完。
因為下一刻,遠處響起了一聲響亮的哨聲。
那是在塞外荒蕪之地用以彼此聯繫的骨哨。哨聲先行,而後才有馬蹄聲靠近,有一隊身穿青灰色鎧甲,面戴銀色鐵甲的之人策馬向佛骨塔奔來。
他們中帶頭的是青面魁梧的武將,武將的腰間掛著一個黑色的木桶。他一下馬便徑直飛身掠過眾人,直接靠近楚凌沉!
「什麼人?膽敢擅闖宮闈!」
禁衛們從未在宮中見過這樣裝扮的人,頓時把紗亭團團圍住,刀劍出鞘對準了那幾個青灰色鎧甲之人。
那人卻不反抗,跪在亭前道:「屬下來遲,請聖上責罰。」
楚凌沉淡道:「火種呢?」
男人解下了腰間的木桶,掀開蓋子,眾人這才發現裡頭是一節炭木。木頭剛剛觸到空氣,便在桶內漸漸燃成了火苗。
這是……御庭山的火種!
文武百官無不驚駭萬分。
不是說取火的人已經被截殺了嗎?
為什麼還有人送來火種?
幾乎是同時,佛骨塔的傳來悠遠的鐘聲,低沉的誦經聲徐徐傳出。老和尚手捧著半臂大小的石砌的蓮燈,自塔內緩緩步出,高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然後把蓮燈高舉過頭頂。
那就是……大佛手裡的長明燈嗎?
在所有人發怔間,戴著銀色面甲的武將已將一支火燭探入木桶之中,取出火苗,跪舉到顏鳶的面前。
「娘娘,請重新燃燈。」
顏鳶盯著眼前的火苗。
她回過頭去看了一眼楚凌沉,發現楚凌沉正安靜地看著她,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預料之內。
那人便把火苗舉過了頭頂:「恭請皇后娘娘,重燃蓮燈!」
高亢的聲音衝破寂靜,響徹雲霄。
顏鳶緩緩伸出手,她的指尖尚未觸碰到火燭,忽然間被一聲激越的聲音打斷。
「聖上——!」
那是尉遲老頭。
他衝到了火燭之前,死死攔在顏鳶與火燭指尖,聲嘶力竭地吼出了聲:「聖上!長明燈已滅,妖后不祥本就是事實!老臣懇請聖上早作決斷!廢黜妖后!」
他的額頭上流淌出鮮血。
殷紅的血流進眼睛裡,整張臉猙獰得如同羅剎。
顏鳶愣愣盯著他,她確實有些疑惑了。
這尉遲老頭血濺當場,真的只是因為一個傳言麼?
「聖上——!」
尉遲老頭哆哆嗦嗦掏出了先帝所賜的短刀,拔開刀鞘,把短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
「聖上,老朽死諫,請聖上成全!」
刀刃劃入脖頸半分,血珠順著刀脊往下流淌。
楚凌沉總算從紗簾之後走了出來,他緩步走到顏鳶的身側,看著刀上的血流,淡道:「可孤,不信鬼神。」
尉遲老頭血淚橫流,渾濁的老眼死死盯住楚凌:
「藍城萬副白骨已經現世,顏宙所造之孽罄竹難書,他顏氏滿門千秋萬世,必將遺臭萬年!」
「萬副骸骨髒了手,便無法再洗清,與其做實皇后母族染血無數,還不如、不如借梅園拜鬼廢后,請聖上明鑑!」
「長明燈絕不能被娘娘點燃!」
尉遲老頭絮絮叨叨,翻來覆去,眼裡閃動著瘋狂的光亮。
顏鳶總算是聽明白了,為何這老頭會用鬼神之說這種荒謬的理由死諫廢后。
從一開始他針對的就不是長明燈,而是藍城舊案。
從始至終,他們在意的就只是那些過往的殺戮被翻了出來而已。他要廢黜的是已經被落實屠城之舉的顏宙之女,是註定會讓皇庭蒙羞的殺將之女。不管她是拜梅妃還是拜佛祖,都沒有任何區別。
此刻他擋在火種之前,眼裡燃燒著的憤怒的光芒。
他一身寬袖儒袍,厭棄顏氏開疆守土為血腥殺戮,認為她身上也留著罪業之血,無法染指象徵著國運的長明燈。
好一個乾乾淨淨不染塵埃的尚書令。
顏鳶努力壓抑著呼吸。
這麼長久以來,這是第一次,她需要壓抑胸中的殺意。
「顏鳶。」
楚凌沉低聲叫她的名字。
顏鳶充耳不聞,一身紅裙在烈日下泛出刺眼的光華。
楚凌沉眨了眨眼,眼睫微垂,輕聲道了一句:「顏鳶,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