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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放手

    時候雖然還早,但整個望舒宮瞬間如臨大敵,匆匆忙忙地準備了起來。

    顏鳶有些疑惑:「接風宴不是晚宴嗎?」

    阮竹咬牙切齒:「那位公主來者不善,咱決不能落了下風!」

    顏鳶還來不及開口,就被推進了房間裡。

    之後的所有事情,她都覺得渾渾噩噩。

    沐浴焚香,梳洗上妝,各式的首飾在髮髻上拼湊出不同的效果。她也不知道自己區區一具肉身,被上了多少道程序,大概廚師烹飪滿漢全席也不過如是。

    一直到天色已經全黑,月亮爬上柳梢,一切總算是大功告成。

    顏鳶看著鏡中艷麗雍容的自己,沉默地眨了眨眼。

    「……脖子重。」

    「忍著,輸人不能輸陣!」

    「……」

    顏鳶沒有辦法,只能頂著厚重的行頭去了宴場。

    這一場接風宴聲勢十分浩大,滿朝文武公卿子弟群集。

    顏鳶在楚凌沉身旁落了座,視線隨意在宴場上轉了一圈,沒有找到那位月容公主,倒是看見了滿臉慈愛笑容的太后,以及她席旁的一個……孩童?

    那是一個約莫兩三歲的男童,長得粉雕玉琢十分可愛,此刻他正坐在太后身旁,肉嘟嘟的小手正在摸席案上的一盤葡萄。

    太后正低著頭替那孩子剝葡萄,平日裡威嚴的臉上盛滿了笑意:「來,張嘴。」

    男童乖巧地張開嘴,奶聲奶氣道:「謝謝皇祖母。」

    顏鳶:「……」

    顏鳶轉過頭,森森望著楚凌沉。

    所以這狗皇帝其實已經有子嗣了?

    之前沒見過,是因為被養在宮外麼?

    顏鳶不知道為何自己明明沒有吃葡萄,胸口卻有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兒。

    楚凌沉仿佛有所感知似的回過頭,露出微微疑惑的表情。

    顏鳶冷漠地移開了視線。

    生而不養。

    狗東西。

    顏鳶皺著眉頭暗暗發惱。

    指尖忽然傳來一陣冰涼的觸感。

    顏鳶心中一驚,很快就發現那是楚凌沉的手。

    楚凌沉此刻正襟危坐,臉上看不出一絲異樣,可席下那隻手,卻在所有人都看不見的地方,悄悄握住了她的指尖。

    瘦削的指骨悄悄滑入她的指縫裡。

    顏鳶的呼吸一頓,因為她能感覺到楚凌沉的指尖正在微微地挪動著,悄然勾過她掌心的舊傷疤。

    微涼的觸感牽起舊傷的癢意,就像小舟盪起漣漪,牽扯著她的心跳也紛亂了起來。

    此時楚凌沉正舉杯回了一位朝臣的敬酒,冷漠的臉上毫無表情,唯有眼睫一絲微微瑩潤的濡濕,泄露了他此刻真正的情緒。

    ——他在憋著笑。

    虧這狗東西還有臉笑得出來。

    顏鳶心中惱怒,想要抽回自己被束縛的手,又不敢有太大的動作。

    她只能咬牙道:「放手。」

    楚凌沉低聲道:「那是暄王之子。」

    顏鳶愣住,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楚凌沉指的是太后懷裡的孩童。

    顏鳶:「……」

    這就尷尬了。

    顏鳶窘迫地移開了視線:「……暄王?」

    暄王楚驚御?

    他不是被打包送回屬地去了嗎?

    楚凌沉道:「他自請入京,帶著兩歲幼子,說是要承歡太后膝前。」

    顏鳶沉默了片刻道:「太后答應啦?」

    楚凌沉輕輕「嗯」了一聲。

    顏鳶徹底驚呆了。

    楚驚御並非一個普通的王爺。

    他是之前因為馬踏皇陵的戴罪之身,不久之前才被楚凌沉打發他回了駐地,而今他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入京賀壽?讓他入城也就罷了,太后如今還在文武百官面前含飴弄孫,置楚凌沉的天子威望於何處?

    顏鳶抬起頭,目光在人群中轉了一圈,果然發現了坐在百官席間的楚驚御的身影。

    不料視線與他相交。

    楚驚御舉起了手中的酒杯,遙遙地朝著做了一個敬酒的姿勢。

    顏鳶:「……」

    此時絲竹聲漸止。

    楚驚御從席間站了起來,徑直走到了顏鳶席前。

    他草草對楚凌沉行了個禮,而後玩味的目光就落在了顏鳶的身上:「暌違多時,本王一直記掛著皇后娘娘,原以為無緣把禮物贈予娘娘了。」

    他是來找茬的。

    顏鳶心中一沉,默默抽回了手。

    楚驚御一走近,他的稚子就叫著「父王」撲到了他懷裡,抬起頭奶聲奶氣問:「什麼禮物呀?」

    太后跟著孫子笑著問:「哦?御兒還為皇后準備了禮物?」

    楚驚御盯著顏鳶,勾起嘴角:「是,一份薄禮,還望娘娘笑納。」

    他說著就朝著身後招了招手。

    早就侯在宴場外的暄王府家從們抬著幾口碩大的箱子,浩浩蕩蕩地穿過整個宴場,把幾個箱子放到了主君席面前,而後挨個兒打開。

    第一個箱子裡放著的是一件鹿皮做的裘襖,楚驚御朗聲道:「上次皇陵一別,本王允諾了要為娘娘親手做一件鹿皮襖,如今總算是了了心愿。」

    顏鳶不動聲色地看著箱中的鹿皮襖。

    皇陵之中的鹿皮襖約定是怎樣的一場博弈,她和楚驚御心知肚明。

    他會有這麼好心?

    顏鳶還來不及作聲,太后先笑了出來:「御兒有心了,那還有兩個箱子裡裝的是什麼禮呢?」

    楚驚御笑道:「母后莫急,待兒臣介紹。」

    他命人打開了第二個箱子。

    箱子裡放著一顆珊瑚樹,朱紅色的珊瑚下橫陳著鴿蛋大小的珍珠。

    楚驚御命家從向群臣展示,娓娓道來:「珊瑚如紅玉,贈予皇后娘娘,願娘娘如這一株珊瑚樹一般,為人珍藏,紅顏如玉永不衰。」

    顏鳶微微皺起了眉頭。

    禮是貴禮,但她覺得不太舒服。

    楚驚御馬不停蹄開了第三個箱子。

    第三個箱子裡頭裝著的倒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而是一箱潔白如玉的棉花。這些棉花連枝帶杆,被人整整齊齊地塞在箱子裡,乍一眼望去就像是一片雪白而又柔軟花束。

    可為什麼是……棉花?

    顏鳶愣愣看著箱中的雪白。

    楚驚御盯著顏鳶,忽然笑得意味深長:

    「此棉乃我屬地麗楠特產,白如雲絮,柔如扶風,且它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多籽棉。」

    「陛下尚未有所出,多子多福,是為吉兆。」

    「本王聽說娘娘在少時與摯交離家經年,在外感染了寒疾傷了根本,遍尋名醫無果。」

    「本王不通藥石,唯有多籽棉相贈予皇后娘娘,願娘娘棉衣上身,不畏嚴寒,多子多福。」

    顏鳶:「……」

    原來是在這等著呢。

    他這番話無異於向著文武百官當眾宣布,當朝皇后不能生育。

    顏鳶的餘光飄向楚凌沉。

    此刻楚凌沉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唯有一雙寂靜的眼睛,安靜地眨了眨。

    而席上的文武百官都已經變了臉色,就連一直弄孫的太后也皺起了眉頭。

    她溫聲訓斥:「御兒。」

    楚驚御的臉上一派有恃無恐:「母后,孩兒也是一番祝願之意。」

    顏鳶:「……」

    真是好一番祝願。

    上墳都沒他陰陽。

    此時宴場上一片死寂。

    關於顏宙之女的寒疾,早在當初立後之時就有所傳聞,說她身染寒疾壞了根本,恐無所出……可這種事情是他們隨隨便便能聽的嗎?

    朝臣們壓著呼吸,個個頭顱低垂,就像一窩鵪鶉。

    顏鳶反倒是有些想笑了。

    她本來對此事並沒有強求的心思,也並未想過隱瞞什麼人,可眼下楚驚御儼然已經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獵人,整暇以待地想看她這個獵物狼狽掙扎。

    宴場上的氣氛凝滯如冰。

    作為獵物的顏鳶想了想,選擇自投羅網。

    她站了起來走到了棉花箱邊上,伸手抓了一把棉花,由衷讚嘆:「果真是柔軟舒適,製成棉襖應當是非常暖和的。」

    楚驚御得意地揚起嘴角:「這是自然,我麗楠盛產的多籽棉,向來享譽各國。」

    顏鳶好奇道:「可本宮極為怕冷,這些夠做一身棉襖嗎?」

    楚驚御大方道:「不夠本王可以差人再運。」

    顏鳶眼巴巴看著暄王:「倘若本宮想要多做幾身衣裳贈予親朋好友,暄王殿下會不會不捨得?」

    楚驚御愣了愣:「這……」

    他覺得眼前的場景有些熟悉。

    但他來不及多想。

    因為顏鳶正熱絡地看著他,臉上寫滿了真誠的感激,看上去孱弱又無辜。

    顏鳶遲疑道:「暄王殿下若是不便,本宮……」

    楚驚御打斷她:「自然可以。」

    只是區區棉花,且原也是想要借寒疾當庭羞辱她一番,以報皇陵下馬威之仇。現在若是為了幾斤棉花當庭拒絕,反倒顯得他堂堂暄王小氣了。

    顏鳶眯眼笑起來:「那本宮就替八千邊防軍謝過暄王殿下了。」

    楚驚御一怔:「什麼八千邊防軍?」

    顏鳶道:「本宮的父親曾任三軍統帥,如今西北的邊防軍曾是我爹爹的親部,共有八千人,於本宮也算半個親眷。如今西北已經天寒,戰士們還衣衫單薄,若是能在大雪封山前把棉衣運進去就太好了。」

    顏鳶的聲音輕軟,咬字卻極其清楚,不急不緩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里。

    楚驚御的臉色頓時泛了青。

    當初太后親選的麗楠作為他的封地,其中一大原因便是麗楠物產豐富,是塊富庶之地,而每年遠銷全國的棉花更是一大稅源。多籽面籽多棉少質高,產量精貴,顏鳶如今這一開口便是八千件棉襖,這是要掏空他小半個麗楠的棉花產出啊!

    更何況……

    更何況他的資金原本就有了天大的缺洞,本就是走投無路了才頂風入京,想著破釜沉舟博一場。

    他哪裡經得起這般折了夫人又賠兵的?

    楚驚御艱澀道:「娘娘說笑了……」

    顏鳶淡道:「暄王殿下若是捨不得,這一箱子也可以抬回去。」

    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方才的綿軟怯懦,只有淡淡的嘲諷,優哉游哉看著楚驚御。

    滿朝文武也在悄無聲息地圍觀著。

    他若是真抬回去箱子,史書上可就是一筆精彩的笑料了。

    楚驚御騎虎難下,只能咬牙道:「造福邊防軍,本王自然是捨得的。」

    他思來想去,乾笑道:「不過娘娘有所不知,棉花易收,但製成棉衣卻需要不少工序和人力,大雪封山在即,只怕今年只能趕製出兩千件,其餘要不等明年開春……」

    先交上兩千件,至於明年春天,倒時說是倉庫大火也好,受潮腐爛也罷,要想找個推脫的理由總歸是易如反掌的。

    楚驚御暗暗在心中打定了主意。

    只可惜還沒來得及下台階,卻聽見一個淡漠的聲音悠悠響起:

    「暄王不必煩惱。」

    「帝都城的欒羽坊與全國的製衣坊交往頗密,可解燃眉,暄王只需把棉花備好,孤自會……」

    楚凌沉居高臨下,淡道:「著兵部差人去取。」

    顏鳶:「……」

    這便是成了正兒八經的軍資了。

    楚驚御的臉終於徹底黑了。

    顏鳶面無表情地回到了席上,餘光偷偷看了楚凌沉一眼。

    果然玩這些權術,還是狗皇帝陰。

    一支軍隊中最善戰的從來不是先鋒,而是為將士們保障後勤物資的軍需官,而兵部的軍需官……大約是蠱王之王。

    楚驚御的棉花是不想交也得交了。

    她低著頭,憋著笑。

    忽然間宴場外響起了一陣喧譁。

    緊接著太監拖長的聲音便響了起來:「晉國月容公主駕到——」

    顏鳶心中一凜,抬起頭來望向宴場入口。

    終於到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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