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臉皮是什麼能吃嗎?
苗條的少女趴在床上,本該是曼妙的畫面,卻沒有半點旖旎,只因為她的背上身上橫亘著數不清的大小傷口。
塵娘的呼吸一頓,悄悄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看清顏鳶的傷口。
前兩次都是在洗浴時,顏鳶大半個身子浸在水裡,身上又有熱氣繚繞,她看得並不是十分真切,不像這一次,她真真正正地看清楚了她身上的……狼藉。
顏鳶的背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那些傷口有些已經淡得看不出了,有些卻還留著紅色的印記。
它們縱橫交織,看上去觸目驚心。
這些痕跡,不應該出現在侯府千金的身上。
塵娘的手微微顫抖,指尖落在傷口上。
「這些傷大部分是樹枝劃的,只有一兩條是被兵刃所傷。」
顏鳶抱了錦被,墊在自己的胳膊下,似是漫不經心地為塵娘解惑。
塵娘的指尖順著疤痕輕輕按壓,猶豫了片刻,緩緩問:「可娘娘為何會有如此之多的……」
明明是金尊玉貴的侯府千金,卻帶著化不開的寒疾,還有一身傷痕,這樣的人到底經歷了什麼?
這是她長久以來,都不敢問出口的問題。
顏鳶想了想,輕道:「年少時我曾離家出走,去了一處苦寒之地。」
塵娘的指尖撫摸之處,傷口傳來一陣子溫熱的觸覺。
顏鳶覺得舒適,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把頭埋進了錦被裡,於是聲音便從錦被裡悶悶響起來:
「那個地方的人,日子不太好。」
「男人都死了,只留下老人與孩子,還要常常被悍匪騷擾。」
「那個地方冬天的時候寸草不生,不過卻有雪蓮,我便留了下來,幫他們采了大半年的雪蓮。」
「可那東西長在懸崖峭壁上,太不好采了。」顏鳶在被窩裡嘆息,「有一次,我不小心踩空,摔下了懸崖。」
這便是她這一身亂七八糟的傷的由來。
那時候她不怕冷,為了手腳靈活,即便在冰天雪地里也穿著輕薄的衣裳,結果一著不慎就掉下了懸崖。
懸崖不高,但崖壁上的枯樹枝太多了,等她醒來時,已經是滿身傷口。
「然後呢?」塵娘緊張問。
「差點痛死。」顏鳶嘆息著回答。
「……」
顏鳶趴在錦被上眯著眼睛。
這些小傷口她其實從來沒有在意過。
爹爹自幼教她騎馬射獵,她年有時也曾受過不少傷。
她還記得小時候第一次在腿上留下一道疤痕時,娘親心疼得眼淚直掉。
爹爹便安慰她:「既然大夫都說無礙,哭什麼?」
娘親抽抽噎噎:「可鳶兒是個女孩子,女孩子留下疤痕,以後可怎麼嫁人?都是你,非要教騎馬射箭,好好做個閨閣女兒學些琴棋書畫有什麼不好?」
爹爹便笑道:「留疤又如何?鳶兒又並非物件,難道多了道疤還影響市價了不成?」
那時候她年紀尚小。
只懵懵懂懂記住了爹爹的話。
爹爹說:「鳶兒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少年時隨心,老來便無悔。」
所以後來她做了許多荒唐事,卻從來沒有覺得一身傷口是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只是萬萬沒想到,這些疤痕如今成了難言之隱。
顏鳶趴在錦被上嘆氣。
塵娘從藥香里拿出一個藥瓶,用指尖探了一點膏藥,輕輕抹到顏鳶的傷口上。
這一身的傷,痛是必然的。
塵娘的眼裡流淌著疼惜的光芒,指尖落到幾處明顯是刀傷的地方頓了頓,她問:「這些刀傷,是遇到了騷擾村莊的歹徒悍匪嗎?」
顏鳶道:「算是吧。」
塵娘的手指一頓,輕輕觸碰到那個貫穿肩膀的傷口:「那這裡……」
顏鳶的身體卻忽然縮了縮:「……痛。」
塵娘一怔:「還痛著?」
顏鳶點點頭。
塵娘便再也沒有工夫追究傷口的來源了,她讓顏鳶轉過身來,用銀針刺入她的肩膀,果然銀針探觸到了某些不一般的東西,像是傷口的基底還有什麼堅硬的內層。
不過這並非她此行的重點。
她掠過了肩膀的大傷,又在顏鳶的身上各處刺入了好幾針,於是那些暗紅色的傷口漸漸地就變成了膚色,粗粗一看便不大看得出來了,就連肩膀上的葉形脈絡也消失不見。
顏鳶瞪大了眼睛:「如何做到的?」
塵娘低頭道:「並非治好了,只是疤痕上的顏色也是血色,奴婢用不怕水的膏藥遮住了些許顏色,又用針封了幾處體表的血脈。」
這只是一個障眼法。
且不能讓人近身。
況且封住血脈這種事情,終歸有一定的危險性,即便只是體表的幾處微不足道的血脈,也終究不能維持太長的時間。
塵娘愁眉莫展:「只能維持半個時辰。」
顏鳶愣了愣,剛剛松下的一口氣,又提到了胸口。
聽阮竹講便知道,融園賜浴程序繁雜,半個時辰真的夠嗎?
若是洗浴到一半,血脈暢通了,傷口在眾目睽睽之下浮現,這也太……
顏鳶抬起頭問:「塵娘,你說本宮能不能裝病不去?」
塵娘搖頭:「那樣的話只怕會招來御醫。」
顏鳶頓時把頭埋進了錦被裡,深深嘆息。
御醫院有正副兩個掌事,一個是穆連城是太后的人,一個洛子裘是楚凌沉的人,不論來了哪一個都不是什麼好事情。
一身樹枝劃傷還可以勉強找個理由,刀傷和肩膀上的箭傷,她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合情合理的解釋的。
這可真是棘手了。
顏鳶悶不作聲。
塵娘猶豫聲音在她耳旁響起:「娘娘,還有個問題。」
顏鳶扭過頭:「嗯?」
塵娘道:「奴婢帶進宮的藥多是溫補調理的藥,眼下遮擋疤痕的藥只有一小瓶。」
顏鳶身上的傷所需藥量之大,又豈是這一小瓶就夠的?
顏鳶問:「重新做要多久?」
塵娘道:「倒是只需半日,可奴婢的藥材也沒帶夠。」
此時距離賜浴的時辰,還有三日。
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顏鳶閉著眼睛蹭了蹭錦被,睜開眼時候,眼睛已經清亮無比。
只是缺藥的話,這問題倒也不難解決的。
……
待到午後時分,顏鳶就帶著塵娘出瞭望舒宮的宮門。
塵娘臉上寫著猶豫神色,邊走邊小聲問顏鳶:「娘娘,我們的藥方單子會不會開得太多……」
就在剛剛,顏鳶讓她擬了製作遮瑕膏藥的藥方單,未免藥材太少被御醫院的人察覺,她便在娘娘的要求下,往藥方裡面加了諸多沒有用的藥材。
人參鹿茸靈芝蟲草,什麼名貴便加什麼,不知不覺藥方已經拉得很長很長,長到她覺得有些……難以啟齒了。
這哪裡像是求藥,這根本就是打劫。
可偏偏,打劫的始作俑者還一臉無知無覺的表情,她可能並不知道藥單上的藥是何等的珍惜,所以不知天高地厚。
顏鳶面不改色:「沒什麼,只要御藥房有,我們都能要。」
塵娘:「可是……」
顏鳶道:「不用擔心,本宮來開這口。」
論臉皮厚度,她向來是無所畏懼的。
原本她入宮的交換條件便是治病,更何況她這傷也有一半是因為狗皇帝所得,這本來就是楚氏皇族欠她的。
顏鳶帶著塵娘一路走,一路上與許多宮人擦肩而過,不論她走到哪裡,都如同鋒芒在背,難受極了。
顏鳶想了想,順勢拐入了一條小道。
塵娘一愣:「娘娘,這條道是阮竹說的那條……」
顏鳶抬起頭,看著遠處僻靜的小道。
這條路她走過不止一回,是去內務司的捷徑,但自從上次與阮竹同行之後,她就不被允許再走這條捷徑了,只因為阮竹說這裡鬧鬼。
塵娘道:「今晨奴婢還聽小魚提起,說是聖上出宮這幾日,這條路上又有新的傳言,娘娘還是……」
顏鳶看著塵娘滿臉認真,又看看主道之上來來回回的宮人,終究還是笑了笑,一把拽住塵娘的手拉著她拐入了小道上。
小道上果然寂靜。
陽光溫煦,惠風徐徐。
沒過多久就路過了那兩座荒廢的舊址,顏鳶不知不覺放緩了腳步,目光向裡面探望:
魁羽營依舊是大門緊鎖,隔壁的梅園倒是大門洞開,一眼望去便能看見裡頭的雜草已經長得比人還高。眼下已過中秋,風一吹仿佛能聽見那些枯黃的雜草沙沙作響。
塵娘在她的身後小聲催促:「娘娘,我們還是快些走吧,這裡終究……不是久留之地。」
顏鳶回過頭,看見塵娘神色緊張,她不由得笑了:「塵娘,你身為醫者,也信鬼神之說?」
塵娘輕聲道:「巫醫不分家,奴婢自然信鬼神。」
顏鳶:「……」
仿佛是為了驗證塵娘的話語,忽然間梅園深處起了一陣穿堂風。冷風帶著一股子死水特有的腥臭,從內到外撲面而來,隱隱約約,風中似乎還夾帶了一絲細微的聲響。
那是什麼聲音?
顏鳶在梅園的門口停下了腳步。
院子裡的枯草緩緩而動,冷風吹得顏鳶的身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那奇怪的聲響又漸漸地飄到了她的耳朵里。
那聲音細碎綿長,隱隱約約地混雜在風裡。
有些像是啼哭聲。
嬰兒的啼哭聲。
塵娘的臉色變了:「娘娘……」
顏鳶回頭看著塵娘:「伱也聽見了?」
塵娘點了點頭,臉色蒼白。
那便不是錯覺了。
確實有嬰童的哭聲從梅園的深處傳來。
顏鳶又把視線挪回了梅園深處,她抬眼看了一眼天空,此時太陽當頭,距離黃昏還早得很,於是她就朝著梅園靠近了幾步。
塵娘沒有料到顏鳶還能再往前,頓時慌了:「娘、娘娘!」
顏鳶道:「裡面確實有聲音,本宮想要去看一看。」
塵娘臉色慘白:「娘娘不可!娘娘本就體寒,此等陰冷晦暗之地,若是沾染了什麼極陰之物……」
顏鳶道:「本宮不信鬼神。」
歸根結底,她這一身寒疾是因為雪地跋涉而已,如果沾染不乾淨的東西能讓人體寒,那她殺敵無數的爹爹早該凍成冰棍了。
她笑了笑,叮囑塵娘:「你就在門外等著,本宮稍後就出來。」
不久之前,她曾經偷偷進過魁羽營舊址查看,但是裡頭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那時候漏了的梅園眼下正好補上,也算是師出有名。
當然了,她對那哭聲也是有些好奇的。
顏鳶說完,便提著裙擺,一步踏入了梅園的門檻。
轉瞬之間,風便停下了。
那哭聲也隨之消失。
顏鳶站在梅園的院門內,抬頭探望。
這裡看起來確實已經荒廢很久了,她往前勉強走了一小段,卻只看見滿目荒草。原本的雕欄畫棟早已經褪盡了朱漆,淡淡的湖腥味混雜著生靈腐爛的味道,籠蓋著整一座莊園。
顏鳶站在原地猶豫了會兒,撥開了眼前枯草,慢慢朝前走了十數步,果然看見了陽光之下,一個綠波蕩漾的大湖出現在了面前。
這裡還真有一個大湖。
在阮竹的故事中,這裡是前朝的梅妃毒殺了滿宮上下,最後自盡的地方。
而如今這個大湖已經久未有人打理,湖面上飄滿了綠色的水草,水草中間隱隱約約還露著一根繩索。
這是……
顏鳶想要再靠近些。
忽然,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從遠處悄然響起。
涼風吹過,枯草沙沙作響。
顏鳶不動聲色地往前走了幾步,循著那聲音靠近它,儘量讓自己的身體不觸碰到枯草。
那東西果然沒有覺察,它像是正在翻找什麼東西一般,不斷有雜草倒地的聲音傳到顏鳶的耳朵里。
會是什麼東西呢?
正當顏鳶屏息靠近之際,也不知道哪裡飛來了一隻白色的大鳥。大鳥振翅飛過湖面,爪上的一隻獵物不慎,撲通一聲掉在了顏鳶的身旁。
獵物落地,發出「撲通」一聲。
顏鳶:「……」
那窸窸窣窣的聲音果然停了下來。
緊隨其後的是一個男人冷厲的聲音響起:「誰在那兒!」
說話間雜草瘋狂翻動了起來,一個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到了顏鳶的面前,轉瞬之間的刀劍出鞘,劍鋒直指顏鳶。
刀鋒距離她的脖頸不過半指,只差一丁點,就要刺入她的喉嚨。
顏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