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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她依然選他

    而老臣,仍在不停地磕頭。

    他的頭顱擊打在石砌的台階上,佛骨塔前便迴蕩著「咚咚咚」的悶響。

    一朵朵血色的花在石階上綻放。

    彼時楚凌沉還保持著原有的姿勢,他的目光低垂,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就像全然沒有聽見眼前的浩蕩聲勢一般。

    「聖上……」

    「聖上,老臣半生輔佐先皇,半生匡扶聖上,如今已經是垂暮之年,行將就木。」

    「可眼下妖后霍亂朝綱,老臣、老臣死不瞑目啊!」

    老臣愴然淚下,絕望的聲音在人群中迴蕩。

    顏鳶沉默看著眼前的一切。

    這樣的場面,她早已經不是第一次見了。

    在很久以前的鑒秋宴上,也是相似的畫面,相似的局面,蒼老的哆哆嗦嗦的老頭血濺當場。他們用這樣的方式威逼宣洩,把楚凌沉高高架起,釘在道德的高台上,肆意凌遲。

    明明血濺當場的人才是兇手。

    明明楚凌沉才是那個被暴戾對待的人。

    但那好像……並不重要。  

    顏鳶偷偷嘆了口氣。

    鑒秋宴上,她也曾在心中感嘆過楚凌沉的無動於衷,可現的她覺出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真可憐。

    顏鳶心想。

    他們成群結隊,而他遺世獨立。

    孤孤單單,千夫所指。

    顏鳶心念一動,望向楚凌沉的目光便帶了同情。

    楚凌沉低眉笑了:「怎麼,皇后是在同情孤麼?」

    記憶中懸崖邊的少年的臉,與眼前的君王重合,又很快分離。

    顏鳶回過神來,本能搖頭:「沒有。」

    他早已不是那個少年,他是楚凌沉,又何須她的同情?

    凌沉也不糾纏,他只是低垂著視線,俯下身為顏鳶斟了一杯酒。

    顏鳶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楚凌沉便笑了起來,輕聲問:「甜麼?」

    顏鳶:「嗯?」

    楚凌沉輕道:「這是前日到的南方的貢酒,聽說是白米釀成,清甜可口。」

    顏鳶:「……」  

    楚凌沉目光幽幽。

    顏鳶只能硬著頭皮又抿了一口。

    這一次她倒是體會了出來,那酒確實不像是尋常烈酒。它沒有酒香只有甜香,入口冰涼綿綢,果然如楚凌沉所說,清甜可口。

    「如何?」楚凌沉輕聲問。

    「好喝。」顏鳶老實回答。

    楚凌沉的眼睫便彎了起來。

    他似乎心情不錯,連眼角的青灰色都仿佛消退了一點點,滿身戾氣在太陽下短暫地收斂,斯文白淨的手扣著青瓷的酒壺,引著綿長的酒釀細細落入顏鳶的酒杯。

    隨之響起的還有一聲嘆息:「鳶兒,別發呆。」

    顏鳶:「……」

    他不著急麼?

    顏鳶按捺不住心中的忐忑。

    難道火種真的出了意外?

    如果火種不能按時抵達……

    正當顏鳶一籌莫展之際,遠處忽然傳來一陣躁亂。

    馬蹄聲踏破寂靜,一個禁衛裝扮的騎馬踏塵而來,在佛骨塔前摔了馬落地,一路踉蹌跪倒在紗亭之前。  

    「陛下!屬下、屬下等在城郊遭遇不明埋伏截殺!火種……」

    那人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沾滿血污的臉,眼瞳中寫滿了絕望:「火種未能帶回,請陛下賜死!」

    好久,楚凌沉的聲音才緩緩響起:「其餘人呢?」

    禁衛頹然低頭:「他們已經……盡數戰死!」

    一時間萬籟俱寂。

    佛骨塔前,寂靜降落。

    就像是一根緊繃的弦終於寸斷,那一剎那沒有人敢呼吸,只有死一樣的窒息在人群中蔓延。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一聲沉重的悶響打破寂靜。

    那是老臣的頭顱再次擊打台階的聲音。

    「聖上,此女不詳!老臣願以性命為諫!」

    「求聖上處置妖后,以保山河!」

    「廢黜妖后,以熄神怒!」

    ……

    「廢黜妖后,以熄神怒!」

    「廢黜妖后,以熄神怒!」

    「廢黜妖后,以熄神怒!」  

    朝臣們有了硬骨頭的老臣作為支柱,紛紛跪倒在地,呼聲響徹雲霄。

    楚凌沉的眼睫終於顫了顫。

    他的指尖微動,嶙峋的指骨在茶盞上划過一圈濕痕。

    而後他勾了勾嘴角,抬起頭來時,眼裡已經沒有波瀾:「既然尉遲尚書有死志。」

    楚凌沉的聲音緩慢從容,一字一句從舌尖吐出,帶著刁鑽的傲慢。

    他道:「孤不介意……」

    他的話未說完,餘光卻見到一襲暗紅色的裙擺在他面前閃了閃。

    那是顏鳶。

    她忽然站起了身來,緩緩走出紗亭。

    楚凌沉一怔,眼睜睜看著那一襲暗紅色的朝服沐浴在了陽光之下,忽然變成了一片刺眼的金色。

    顏鳶就站在紗亭的邊界處,俯下身去攙扶磕頭的老臣。

    「這位……尉遲尚書。」

    顏鳶攙扶住老臣的胳膊,朝著他笑了笑。

    她輕聲細語:「尉遲尚書年事已高,於國於民都是有著累世功勳人,本不該在這裡吃這苦頭的。」  

    她個子不高,聲音向來柔軟,不論如何也拗不出母儀天下的雍容華貴來。因為並無壓迫,反倒讓老臣愣了愣。

    顏鳶嘆息:「本宮該不該罰,陛下自會明斷,不過尚書要是把頭磕壞了就不好了呀。」

    尉遲尚書:「你……」

    顏鳶真誠道:「磕壞了頭顱,人便會變得蠢鈍瘋癲,兩朝老臣一代肱骨,落得吃飯都要人餵食的結局,不大好。」

    尉遲老頭瞪大了眼睛,忽然反應過來自己似乎被戲弄了,頓時眼裡拂袖推開了顏鳶的攙扶。

    他怒道:「你……老臣本就是死諫!娘娘不必巧言恐嚇混淆是非!」

    顏鳶道:「原來尉遲尚書是在死諫啊。」

    她的目光落到尉遲老頭手上捧著的物件之上,涼颼颼道:「可真沒看出來。」

    他手裡頭是一柄短刀,這短刀她家顏老頭手裡也有一把,是當年先帝親手所雕用來贈予不二功勳的。短刀並不稀奇,不過隨著短刀附贈的還有一道先帝的聖諭,攜此刀者,後代不論有何過錯,可免一死。

    這柄短刀是先帝效仿古時的丹書鐵券。

    四捨五入約等於是免死金牌。  

    此刻他舉著短刀在楚凌沉面前磕頭,還真是雙管齊下,怎麼都死不了。

    「尉遲大人真是思慮周道啊,可比……」

    顏鳶站起身來,在他們身邊慢慢遊走而過,目光輕飄飄地掠過他們身上。

    為首的是尚書令,帶頭大哥。

    第二排是幾個白髮老頭,看起來是德高望重的功勳之臣。

    第三排想來應該就是與廢后休戚相關之人,比如終於達成合作默契的新舊戚黨。

    再往後就是一些追名逐利站隊摸魚的賭徒,以及可能根本就沒有親自出面的幕後謀劃者。

    顏鳶站在第三排身側,淡聲道:「比某些沒有免死金牌的大人要聰明得多了。」

    她本來也並不是想要舌戰群雄,只是不忍心看見狗皇帝傻乎乎地自己往暴君的坑裡跳,然後躺平了被史官揪小辮子。

    這狗東西雖然平日裡是不怎麼幹人事,但今日這鍋子,本不該他背的。

    顏鳶說得風淡雲輕。

    後兩排的人卻變了臉色。

    他們都是朝堂上的老油條,豈會不知其中要害?  

    他們今時今日會站出來,也並非一時衝動。廢后一事難得新舊戚黨與清流三足同力,又有藍城舊事這樁實打實驚天大案作為後盾,怎麼看顏宙都不再是一個好合作對象,太后和皇帝豈會不知道其中要害?他們恐怕也是想要儘快甩脫了顏侯的。

    按理來說,他們只需要將場面做足便可。

    可是如果沒成呢?

    他們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臉上露出了幾許蒼白。

    今次可並非鑒秋宴上替太傅請命,今日他們借蓮燈之事要挾廢后。

    一旦事敗,可是沒有活路的。

    尉遲尚書怒不可遏:「妖后!你休想動搖人心!」

    他哆哆嗦嗦站起身來,收起手中短刀,嘶聲怒吼:「老朽今日可以對天發誓,如若聖上降罪,只要今日請命之人有一人獲罪,老朽願與他同罪,同生共死!」

    驕陽似火。

    蒼老的絕望的聲音迴蕩在佛骨塔前。

    老頭的臉上早已經分不清是眼淚還是汗水,混雜著血水沾濕了衣襟。

    顏鳶一直低著頭,在聽見尉遲老頭慷慨激昂的話語後,她才遲遲抬起頭來,對著浴池老頭笑了笑。  

    她輕緩道:「好的呀。」

    聲音乾脆利落,輕鬆爽快。

    仿佛是就在等這一句。

    「……」

    「……」

    「……」

    局面已經陷入僵局。

    但是尉遲尚書的頭卻忽然磕不下去了。

    他被皇后用激得拋出了最大的誠意,就好比一台戲先唱了尾聲,既然已是同生共死的死諫,那堂前磕頭的過程便好像是畫蛇添足之舉了。

    皇帝還沒有發話。

    他磕也不是,不磕也不是,不論進退都甚為尷尬。

    顏鳶輕聲問他:「不知尉遲大人有何憑證,證明本宮是妖女呢?」

    老頭重新獲得了台階,頓時血紅的眼睛瞪著顏鳶:「皇后梅園拜鬼,長明燈滅,皇后還能如何辯解?」

    顏鳶道:「倘若本宮能把梅妃請來這裡呢?」

    老頭冷笑:「梅妃早已經香消玉殞多年,如何請來?」

    顏鳶輕飄飄道:「本宮可以請梅妃的鬼魂來呀。」  

    她的語氣輕鬆,嘴角噙著笑意,臉上明擺著是一副哄騙小兒的口吻。

    這在老臣看來,無異於當庭羞辱。

    他的呼吸瞬間急促了起來,從牙縫裡擠出嘶啞的聲音:「皇后娘娘莫要胡攪蠻纏!這世上……」

    老頭忽然驚覺不對,嗓音戛然而止。

    未說完的話被他咽回了肚子裡,只血紅的眼睛死死瞪著顏鳶。

    「是啊,這世上哪有鬼。」

    顏鳶輕聲替老頭把未出口的話說完。

    她的眼裡閃過譏誚的眸光,往日的溫吞一掃而空:「連伱自己都不信存在的東西,你憑什麼拿它來脅迫天子,廢黜皇后?兩朝重臣,為國為民,不覺得可笑麼?」

    「你……」

    老頭一時語結,蒼老的手握成拳頭,臉上的表情青黃交加。

    寂靜僵持之中。

    一陣低沉的笑聲響了起來。

    顏鳶循聲回頭,看見楚凌沉不知道什麼時候站起了身,正隔著一層紗簾看著她。他的目光幽沉,仿佛視線所及之處都落下了雪花。

    顏鳶與他目光相接,腦海間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回憶起了多年之前,那個他獨自逃生的清晨。  

    那時候雪原上的雪已經過膝。他什麼都看不見,一路摸索著前行,想要找到一條生路,卻陰差陽錯地走到了懸崖邊。

    她找到他時,他正困在懸崖邊,瘦削的身體搖搖墜墜站在邊界之上,只需要方寸之距,便是粉身碎骨。

    他無法前行,也無法後退。

    空洞的眼瞳,就像是寂靜的曠野。

    那年她找到了他,牽著他的手,帶他離開了懸崖,一路拖著他走出了雪原。

    可是時隔多年的今時今日,他依舊用那樣的目光看著她。他的臉上沒有了當年少年的絕望,卻有著相似空曠。

    這讓顏鳶在迷濛之間,心生出一種恍惚錯覺:

    當年她真的帶他逃出生天了嗎?

    為什麼他看起來,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懸崖。

    ……

    今時今日,當朝天子站在帝都城的懸崖邊。

    她已經不是寧白了。

    但她依然選擇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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