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被取悅了
自然是去祭拜前朝的梅妃娘娘。
顏鳶真誠地凝望著宋莞爾。
……
宋莞爾徹底怔住了。
這與她料想中的局面不一樣。
早在祭祀之前,她就已經收到過風聲,顏鳶時常在梅園附近逗留。
那時嬰童鬼哭的傳言還沒有散開,和梅園有關的還只有那個關於前朝的梅妃的傳說,顏鳶雖入宮時日不短,卻未曾真正親近過聖駕,她去梅園的目的其實昭然若揭。
她早就得了消息,卻沒有立刻發難,而是特意讓人在宮中重提梅園舊事,添油加醋,誇大其詞。
很快宮中關於梅妃的傳言愈演愈烈,緊接著藍城白骨坑事發,所有的一切都發展得遠超她的預計……
卻沒想到她刺出的刀,反而把顏鳶送進了乾政殿。
再後來,便是此刻了。
宋莞爾心緒難平,定神許久,才勉強開口:「皇后娘娘說笑了……」
「沒有說笑。」
顏鳶的聲音軟綿綿的,卻透著一股不易為人覺察的肆無忌憚。
「本宮就是去梅園祭拜梅妃的。」
宋莞爾的呼吸驟然停頓。
她心中驚濤駭浪,微微側頭看了一眼太后與楚凌沉的臉色。
在開口之前她已經在胸中預演了無數次,她想過顏鳶會矢口否認,也想過顏鳶會順著她給出的台階,說自己是去賞秋看風景。到那時她多問上幾句,根本不需當庭逼問,太后與聖上便會心知肚明。
可誰能想到,顏鳶竟然承認了是去梅園祭拜梅妃。
這怎麼可能呢?
眼下太后與聖上俱在,她怎麼敢?
既然如此……
就不能怪她順水推舟了。
宋莞爾深吸了口氣,臉上維持著訝異的表情,輕聲道:「恕臣妾愚鈍,皇后為何要去祭拜梅妃呢?」
顏鳶悠悠道:「自然是向梅妃祈求,請她保佑本宮能夠儘快順利侍寢伴駕啊。」
楚凌沉:「……」
顏鳶並不理會楚凌沉的目光。
她便望向宋莞爾:「藍城舊事未過,佛骨塔的長明燈才引燃,本宮還在風波之中泥足深陷,栩貴妃你提這些事情……」
顏鳶對著宋莞爾輕輕嘆了口氣:「讓本宮有些難堪啊。」
此時花園裡寂靜無聲。
不止是宋莞爾,就連太后與楚凌沉也都沉默著望向顏鳶,路過的宮女太監們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宋莞爾慌忙道:「娘娘恕罪,臣妾並不是……」
顏鳶淡道:「哦?沒提麼?」
宋莞爾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她哪裡敢提那兩樁事?
太后和皇帝兩人聯手絞殺的亂臣還屍骨未寒,她就算有八百個膽子也不敢觸碰這禁區。
她不過料定顏鳶也不敢輕易觸碰這些事,想借題發揮一下,暫壓顏鳶一頭而已,豈料顏鳶竟然瘋了一般自曝其短。
宋莞爾慌道:「皇后娘娘明鑑,臣妾並無這般意思……臣妾……」
顏鳶輕道:「你說你並無這般意思,可本宮卻有這般惶恐,唯恐自己的言語有失,讓聖上與太后為難,因而現下十分害怕。」
她的聲音輕和柔軟,言語間還透著淡淡的苦惱。
楚凌沉:「……」
楚凌沉低下頭,嘴角勾起了微許弧度。
宋莞爾是一個八面玲瓏的人。
她雖長在邊陲,卻生了一顆七竅玲瓏之心,說話做事都恰如其分滴水不漏,她若存了心想要欺負人,能在溫言軟語之間讓人墜入深淵。
她初入宮時,宮中也並非沒有太后看中的妃嬪,卻陸續被她以這樣的手段無聲無息地捂住了口鼻,最後都鬱郁退場。
而如今她顯然是遇到了個克星。
她素來講進退章法,卻偏偏遇上了不按常理出牌的狠角色。
顏鳶顯然是在掀桌子比狠勁兒。
路數全然不對,效果卻頗有意思。
宋莞爾嚇得遍體冰涼,她生來便會審時度勢,豈會不知眼前的局面已經徹底攻守易形?
她吃力道:「臣妾豈敢妄議朝政,臣妾……」
顏鳶道:「哦?所以伱不敢碰藍城與佛骨塔,而是專程提的梅園啊。」
花園裡再沒有別的聲響。
宋莞爾求助的目光飄向楚凌沉,卻發現楚凌沉並沒有開口的意思,他甚至沒有看她一眼。
而太后……
太后的眼裡已經升起了疑竇。
絕望籠罩著宋莞爾。
她思量再三,終究從席上站起了身,跪在顏鳶面前。
「臣妾知罪,請娘娘責罰。」
……
宋莞爾跪在地上,脊背僵直。
花園裡悄無聲息。
又過了許久,太后的聲音才悠悠響起:「既是知罪,便該受罰。」
太后的目光掠過宋莞爾的臉,不動聲色道:「哀家記得栩貴妃的家便在西北邊陲,想來距離安定城也不遠,既是一水同源,栩貴妃不如也去佛骨塔抄抄經文吧。」
宋莞爾臉色鐵青,又朝著楚凌沉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可惜依舊未得到回應。
她只能絕望俯首:「臣妾認罰,多謝太后開恩。」
顏鳶:「……」
太后的目光又落在顏鳶身上,眼裡浮起嗔怪:「至於你,當真糊塗。」
顏鳶悶著頭走到太后席前,默默跪下。
各打五十大板麼?
她在心裡盤算著,要不要哭一場試試?她可不想再回佛骨塔抄經了。
「終究是日子太閒了,才會聽信傳言,哀家便賞你一些事做。」
太后看著顏鳶悠悠道:「下月便是哀家生辰,哀家罰你主理生辰宴,夠你忙活一陣子了,你可有異議?」
顏鳶愣了片刻道:「沒有。」
宋莞爾的眼裡閃過怨毒的光亮。
她的指尖深深摳進掌腹,費盡力氣才能勉強維持住臉上的表情。
太后的壽宴向來隆重,需要調度傾城之力,舉國進獻,這其中又有多少利害關係?
這哪裡是罰,這分明是天大的賞賜。
太后不是罰了顏鳶辦差。
而是在放權、是在賞利、是在賜她紮根帝都城乃至整個朝野的人脈!
那些明明是她謀劃許久才得到的東西……
她心中怨恨,每一次呼吸都刺痛無比,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楚凌沉身上,楚凌沉是天子,他絕不會給顏家這樣一個天機的。
太后又望向楚凌沉:「皇兒可覺得有何不妥?」
宋莞爾滿懷著希望望向楚凌沉。
此時楚凌沉坐在席案之後,臉上的神情少有的寧靜,目光中噙著安然的專注,就這樣隔空看著……顏鳶的背影。
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臉上是帶著笑的。
他淡道:「並無不妥。」
宋莞爾的心在這一瞬間墮入冰窖。
她知道,她恐懼已久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
宴席結束時,時辰已經接近午後。
顏鳶的肚子餓得咕咕叫。
她埋著頭走得飛快,楚凌沉便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著,就像是一隻懶散的狼,慢慢悠悠地跟著自己的獵物。
顏鳶覺得脊背快要著火了。
她不得停下腳步,等著楚凌沉走到自己的身側,然後告訴他:「聖上,臣妾想要回望舒宮,與聖上並不同路。」
楚凌沉淡道:「未出慈德宮,便是同路。」
理是這個理沒錯。
顏鳶深吸一口氣道:「就是因為在慈德宮,所以更需避嫌。」
她心中焦灼,眼看楚凌沉的衣袖都要挨上她的,她默默地挪遠了兩步路,再看看,感覺還是不夠,又挪遠半步。
楚凌沉:「……」
她似乎又變回了泥鰍。
在太陽底下縮頭縮腦,只想往牆根的陰暗處鑽。
她越是如此,他胸口越發激盪起郁促的漣漪,這漣漪悄無聲息,卻讓他做了他自己都未曾打算的……無聊的舉動。
楚凌沉身形一轉,攔住顏鳶的去路。
他把她堵在牆根陰影里,用身體擋住她更多的光亮,果然看見了顏鳶的眼眸覆上了一抹惱怒的光。
楚凌沉滿意得很。
他居高臨下,嘴角勾起譏誚的笑容,悠悠道:「早上不是還在追問侍寢之事,怎麼,現在就要避嫌了麼?」
綿長的聲音。
透著一股慢條斯理的惡意。
顏鳶深吸了一口氣道:「侍寢是侍寢,避嫌是避嫌。」
楚凌沉淡道:「有何分辨?」
顏鳶咬牙道:「有命和沒命的區別!」
熟悉的惡氣又堵在胸口,顏鳶感覺自己快要氣炸了。
「聖上這樣玩弄臣妾,可什麼意思?」
「藍城舊事已經把你我捆到了一條船上,早就榮辱與共了。」
「還是聖上以為,太后真對我青睞有加,不會輕易對我下手吧?」
顏鳶越想越氣,胸口上下起伏。
今天這頓吃不飽的鴻門宴,她沒有吃虧實數僥倖了。太后何其敏感多疑,她剛才完全是被這狗皇帝的套路繞暈了,才會陰差陽錯賜了她這樁差事。
楚凌沉這暗度陳倉的玩法,玩一次也許有用,玩第二次,太后真誤以為他們情投意合了怎麼辦?
她本來就只剩下半條命。
一不小心就真涼了!
顏鳶怒氣沖沖。
楚凌沉的目光漸漸沉靜下來。
他沉默片刻,忽然問道:「所以你方才……只是因為怕太后起疑?」
顏鳶不明所以:「我方才怎樣?」
楚凌沉:「……」
顏鳶:「???」
楚凌沉目光微垂,避開了她的視線。
他道:「所以,在太后與孤之間,皇后是選擇了孤麼?」
顏鳶咬牙切齒:「陛下以為呢?」
楚凌沉與太后,於她而言終究是不一樣的。
她若選了太后,就不會跟著他走出花園,她會找個理由留在慈德宮,趴在太后的膝蓋上擦一擦眼淚。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被他堵在暗處,氣得只能磨牙。
他們還在慈德宮沒有出去,往來都是太后的眼線,她豁出去性命有心想要幫他一把,就換來這狗東西這回報!
顏鳶惡狠狠瞪著楚凌沉。
楚凌沉的眼睫顫了顫,最終退開了半步距離。
陽光便落在了兩人的中間,照亮了顏鳶的眼睫。眼睫落了點點灰塵,她眨了眨,少有的笨拙迷茫。
楚凌沉忽然發現,自己被取悅了。
洛子裘曾問過他,何以對顏鳶格外苛刻,他想過是因為顏鳶,後來發現其實並不然。
他對顏鳶的惡意,像是與生俱來的。
看著她氣得鼓成球,狼狽得丟盔棄甲,看著她抓狂得丟下斯文的面具,露出鋒利的犬牙,這一切都讓他覺得甚是有趣。
他有種無法言語的快感。
就連她想曬太陽,他都想伸手擋一擋。
不為別的,就是不想讓她痛快。
見她生氣,他便暢快。
而現在,他發現自己心中的猙獰有增無減,他微微向她俯身,一字一句輕聲言語:「顏鳶,是你自己選擇的我,就不能反悔下船。」
他盯著她的眼睛,低聲道:「否則孤會讓你,求死無門。」
陽光下,楚凌沉的眼瞳中寒潮湧動。
顏鳶仰起頭看著他的眼睛。
她其實並不畏懼這樣的眼神。
在她還是寧白的時候,她於沙場上見過搏命的敵人,於雪原見過圍獵的狼群,它們每一雙眼睛都帶著圖窮匕見的殺氣,孤勇而專注。
而如今面對楚凌沉的目光,她的腦海里卻忽然閃過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想法:
當年他是否也曾這樣,邀請過宋莞爾上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