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一個吻
黑夜之中,楚凌沉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
他正在緩慢地眨眼,每眨一下,微微調整著匕首的方向。
寧白看著他的側臉,大概可以猜想出他在幹什麼:他的眼睛很可能在恢復了,但是還不是非常看得清楚,所以只能用這樣的方法,反覆調整匕首的位置。
他想要殺了兩個守林人。
此時年長的守林人還在掙扎,但是喉嚨里已經喊不出聲音了,只有雙腿雙腳還在不斷抽搐。
年輕人把他牢牢擋在身後,眼裡閃動著驚恐的光,他嘶聲道:「你你你住手!伱怎麼還恩將仇報呢!是我們救了你的性命!不然你早就死在路邊了!」
楚凌沉眯起了眼睛,低緩道:「是麼?」
目光終於鎖定面前模糊的身影。
楚凌沉緩慢踱步向前,目光中的戾氣匯聚成了散不開的殺氣,血紅的瞳眸如同抵死反抗的困獸。
「楚凌沉!」寧白擋在了他面前,「你為什麼非要他們的性命?」
寧白死死拽住他的手腕。
她快要氣炸了。
這個蠢貨到底在想什麼?
沒有了守林人帶路,他們怎麼走出雪原?
她現在的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了,萬一她死在這裡,他憑什麼能夠活著走出雪原?憑他眼睛瞎還是憑他脾氣大嘴巴毒?
楚凌沉眼睫低垂:「因為他們偷東西。」
就因為這???
真是看不出來,這狗皇帝還是個守財奴。
這方圓百里說不定只有這兩個守林人,他們如果能安全帶他們出去,要什麼財物不能給?
寧白咬牙切齒:「你在山裡摔壞了腦袋吧?錢財身外物,給了又能怎樣?」
寧白道:「更何況兩位大哥對我們有救命之恩,只要他們能帶我們出山,全給他們作為報答本來就是理所應當的!」
她這話是說給兩個守林人聽的。
這狗皇帝已經刺瞎了其中一人的眼睛,如果不能順利安撫他們,可就必死無疑了。
誰知道楚凌沉並沒有領會到她的目的。
他的臉色陰沉,手中的匕首攥得更緊,冰涼的聲音帶著殺意,從他的唇齒間擠出來:
「不給。」
「……」
這人小氣鬼投胎的吧!
寧白都要氣笑了。
她本就發著燒意識昏沉,此刻全部的血液都衝到了頭頂,她有種馬上就要原地坐化飛升的錯覺。
楚凌沉臉上的殺意仍然不減,他已經掙脫了束縛,重新朝著守林人逼近。
寧白只能張開雙手攔住他的去路,厲聲呵斥守林人:「你們還不快走!」
年輕的守林人終於反應了過來,拖著年長者,連滾帶爬滾出了木屋。
屋外大雨瓢潑,驚雷閃電。
寧白安撫好沉默的楚凌沉,就急匆匆地跟了出去。
她既怕守林人不想跑和楚凌沉打起來,又怕他們跑得太遠不再回來了,好在她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他們兩個只是蹲在不遠處的另一間柴房門口。
寧白走上前賠笑道:「對不住,我兄弟他在山裡掉過崖,摔壞過腦子。」
她遞給了他們一個小包,那是他從楚凌沉身上搜刮來的所有財物,金銀首飾玉簪玉佩什麼的,她把它們全部都交給了年輕的守林人。
「我家也不缺錢,你們放心,只要帶我們出了城,我一定找城裡最好的醫生為這位大哥看眼睛。」
寧白的眼裡寫滿了真誠,臉上因為發燒,整個臉頰都透出紅暈來。
年輕人看著寧白蒼白的嘴唇,又看看已經昏迷的年長者,最後看了一眼她手中沉甸甸的布包。
「我可以帶人出山,但只能是一個。」年輕人咬牙切齒,「我大哥瞎了需要照顧,你們要是路上發難我打不過你們。我明日就出山,誰走誰留,你們自己商量好。」
「……多謝。」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
夜色深沉,雨勢越來越大。
寧白拖著沉重的身體回到木屋裡,發現屋子裡的爐火已經被重新點燃了,楚凌沉正躺在爐火邊,背對著門口,身體僵硬得就像是一座石雕。
寧白便在他身邊躺下了,低聲道:「明日他們就會出山,你不許再動手。」
楚凌沉一動不動。
他的呼吸凌亂,很顯然都並沒有睡著,只是單純不想回答她。
寧白:「……」
這狗東西居然還有臉生氣。
寧白在原地磨牙。
但現在不是與他計較的時候,她耐著心思道:「我和他們說,你有個遠親是附近邊城的縣令,到時候他們應該會帶你到縣衙,你儘量不要露出馬腳,記得保持清醒。」
人性是無法接受考驗的。
如果告訴他們楚凌沉是皇親貴胄,他們可能會懼怕被報復而選擇半道丟下他,如果告訴他們只是普通平民,又不夠誘惑讓他們去期待後報。
縣令的遠親不大不小,剛剛好,又能讓他們把讓他送到官差手裡頭。
只要他那時候別昏迷著,被人當作騙子丟出去就好。
寧白越說越困,便原地打了個哈欠。
外面狂風暴雨。
她還想要最後再睡一個安生覺,可身邊卻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片刻後,冷漠的聲音響起:「你呢?」
寧白閉著眼睛含含糊糊回答他:「我任務完成,當然歸營唄。」
木屋中空氣一瞬間凝滯。
又是好久的寂靜。
楚凌沉的聲音越發冷淡:「是因為孤想要殺那兩個人?」
寧白嘀咕:「……不是。」
楚凌沉冷笑:「怎麼,認為孤草菅人命,殊途不予同行?」
寧白:「……」
你不如還是繼續生悶氣吧。
寧白咬牙切齒想。
她是半句話也不想要開口了,此時她的頭已經痛得快要炸裂開來,全身上下就好像是被一萬匹戰馬踏過似的酸痛不堪。
外面的風雨聲滔天,雷鳴不斷。
她只想要一覺睡死過去,可偏偏脖頸上傳來一陣冰涼的觸覺。
那是一把匕首。
匕首的主人正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他的手肘穩穩地鉗制住她的肩膀,手腕一翻,匕首幾乎要劃入她的脖頸。
寧白睜開眼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個局面。
她只覺得全身無力,吃力問他:「你做什麼……」
楚凌沉道:「沒什麼,只是例行公事。」
寧白道:「什麼……公事?」
楚凌沉道:「舉凡為我皇族謀事者,只有上船,沒有下船。」
寧白:「……」
楚凌沉抬起另一隻手,指尖在她臉上遊走,摸到了她睜開的眼睛,停下了。
「孤命令你不許走,你當然可以欺君罔上選擇一意孤行,不過孤可以向你保證……」
他俯下身,濃密而長的眼睫幾乎要挨上寧白的鼻尖。
冷漠的聲音帶著幾分撕裂的溫柔,在她的耳畔響起:「若孤不死,凡與你寧家相關的,即便是一條狗,都不會有活路。」
他湊得很***緩的呼吸,慢條斯理地落在寧白的耳邊。
寧白張了張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是瘋子嗎?
他今日落難,不會武功,還是個瞎子,仰仗著他人才能存活。
他這番威脅是在威脅誰?
倘若她真的只是邊城的小將寧白,倘若她決意要走,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殺了他以絕後患,而不是被他威脅,乖乖留在他身邊。
寧白不說話,躺在地上喘息。
楚凌沉的指尖的輕輕觸摸著她鬢邊的髮絲:「或者,你可以殺了孤。」
寧白忽然全身一震,忽然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過來,他並不是篤定她不敢弒君,而是故意拎著她上了懸崖,逼她做出選擇,留在他身邊,或者殺了他。
只有瘋子才會把自己逼入絕境。
而楚凌沉就是這樣的瘋子。
……
寧白只覺得一口惡氣堵在胸口,可偏偏她此刻沒有多少力氣,她只能閉上了眼睛平復呼吸。
而後她睜開眼,平靜地告訴他:「我不會殺你。」
楚凌沉這條命,是她的同僚付出了性命的代價換來的。
他是一國之君,身系朝局天下。
就像他所說的,人命貴賤各有不同。
她在邊關拋頭顱灑熱血做的事情,他只需要活著就能有同樣的意義。
寧白冷道:「我沒有九族,也不養狗。」
她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也給你一個選擇,殺了我,或者讓我走。」
楚凌沉的臉色一變,呼吸忽然急促了起來。
彼時外面狂風暴雨,天空忽然亮了半邊,震耳欲聾的雷聲便在曠野之中響徹。
楚凌沉的嘴角冷硬地抿起,臉上的戾氣驟濃,手一翻,匕首劃入一分,然而身下的寧白卻一動不動,甚至連本能的疼痛反應都沒有。
她好像不怕疼。
又像是早已經死去了。
只是想到這種可能性,他的胸口就仿佛壓下千斤巨石。
他猛烈地呼吸,既想要殺了身下之人,又想要伏身去懇求他不要離棄自己,截然相反的激烈情緒撕裂拉扯,仿佛要把他的胸口扯出裂痕。
就這樣僵持,不知過了多久。
楚凌沉終於緩緩撤回了手中的刀刃。
「滾。」他低聲道,「不要讓孤找到你。」
寧白喘出了一口氣,冷眼看著楚凌沉。
她沒有開口,只是坐起身來,收拾了簡單的行囊,頭也不回地離開木屋。
最終還是沒能好好睡上一覺啊。
臨行之前的寧白嘆息著想。
狂風暴雨,天寒地凍,最惡劣的天氣,最小的生機。
真倒霉。
……
那便是寧白與楚凌沉的最後一次相見。
寧白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度過的那個晚上,只記得那夜狂風暴雨,森林之中歲柏常青,雨滴落在樹葉之上,噼里啪啦的聲響充斥著耳朵。
那是很久很久以後,仍然充斥在她夢境之中的聲音。
夢境中寧白在雨夜中輾轉。
夢境外顏鳶忽然覺得喘不過氣,手臂上傳來陣陣酸痛,蔓延的痛覺生生拉扯著她的夢境與現實,忽然間一聲驚雷響起,她陡然驚醒了過來。
此時天地間一片雨聲。
御書房裡燭火如豆,光影昏沉。
顏鳶在凌亂間對上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漆黑幽深,如同籠中困獸,眼神安靜且壓抑。
就這樣死死地盯著她,不知道盯了有多久。
……楚凌沉?
顏鳶怔了怔。
一時間夢境剝離,現實重新降臨。
顏鳶總算是明白方才夢中為什麼全身酸痛了,因為此刻楚凌沉與她蜷縮在一張小小的睡榻之上,她的半邊身體被他欺壓著鉗制著,整條手臂酸麻交接如同殘廢。
顏鳶:「……」
所以這狗皇帝盯了她多久了?
他現在是清醒的嗎?
他……看得見嗎?
顏鳶心中思緒萬千,忐忑地試探開口:「陛下方才可是做噩……」
她的話沒有說完,就看見眼前的眼睫顫了顫,而後忽然間她的眼前迎來一黑,她的整個身體瞬間被楚凌沉壓到了身下。
「陛……」
燭火被擋住,整個世界暗沉下來。
顏鳶的世界裡只剩下了楚凌沉的眼睛,一如當年在懸崖邊上找到他。
她從未在別人身上見過那樣的眼神。
絕望的,寂滅的,荒蕪的眼神,仿佛下一個眨眼他就將死去。
「楚……」
世界歸為寂靜。
顏鳶說不出話來。
因為楚凌沉已經俯下身,堵住了她的唇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