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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本宮親自成全你

    顏鳶自小就聰明伶俐,舉凡她有興趣的事物基本上一學就會,不論是舞刀弄劍,還是行軍布陣,她都能學得有模有樣,兵書兵法也看了不少。

    唯有一樁事情,令顏宙十分頭痛。

    他早年轟走了所有上門提娃娃親的人, 在關外時幾個世交的男孩要到家裡來玩,他也牢牢在邊上看著。等到她十三歲那年,他有心想讓夫人稍稍從旁點撥一二,卻沒想到,她離家出走了。

    一別數年,風流雲散。

    再見面時, 她已經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說話細聲細氣, 走路弱柳扶風,病態纖纖,倒是有了幾分大家閨秀的模樣。

    只不過……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缺了慈母點化,又或者是因為在軍營里摸爬滾打,歪了方向,她對兒女情長好像全無半點興趣。

    一副完全沒有開竅的樣子。

    這樣的顏鳶入了宮,也不知是福是禍。

    顏宙盯著面前溫婉端莊的女兒,皺著眉頭揉了揉眉心。

    最後一壺茶終於見了底。

    顏宙最終還是沒能勸動顏鳶回關外, 只能低垂著眼瞼與女兒話別。原本今日來他也並沒有抱多大希望,只是真的走到了這一步,他依然有些無可奈何。  

    想來想去,也沒什麼話可說,顏宙嘆了口氣:「別吃虧。」

    顏鳶道:「好。」

    她送父親到了行宮門口, 心中終歸生出了一些不舍。

    父親的頭髮終究是斑白了一半, 那年她生命垂危, 他在八百里連夜趕到藥廬,床邊一夜生出無數白髮,仿佛被老天偷走了二十年。

    這幾年他也用了不少名貴的藥, 但終究還是沒能回去了。

    顏鳶素來也不是扭捏的人,看到父親真的好像成了個老人,顏鳶的呼吸還是頓了頓。

    不高興。

    顏鳶看著父親踏上馬車。

    顏宙在馬車上回了頭,看到女兒站在風裡的樣子,沉默會兒,冷笑道:「你再看一會兒,我讓人綁你上馬車。」

    顏鳶:「……」

    顏宙:「趁我沒改主意,進去。」

    顏鳶:「……」

    不讓送就不讓送。

    顏鳶轉身走進行宮,還沒有走多遠,就看見兩個熟悉的身影從遠處向她跑來。

    打頭的是小魚,她的神色慌張,一邊跑一邊喊:「娘娘!娘娘!」  

    顏鳶定了定神:「出了什麼事?」

    小魚急道:「那個、那個叫邱遇的大個子,他醒了!」

    顏鳶疑惑看著小魚。

    醒了不是好事嗎?

    好在小魚身後還跟著塵娘。

    塵娘剛剛追上她的腳步,還有些氣喘,平復了一會兒才道:「邱遇大約兩個時辰前醒來的,性命雖然保住了,但是……他不願再治療。」

    此時距離邱遇中箭,已經過去了兩天一夜。

    洛御醫要陪伴聖駕, 所以這兩天來都是塵娘在治療那些受傷的親衛。其餘的親衛都是小傷, 唯有邱遇的傷勢很是麻煩。

    他的血雖然止住, 但餘毒卻沒有徹底清除。

    他的體質特殊, 一旦出血便極其難以止血,上一次用火烤了傷口止血已經是歪門邪道了,塵娘不敢再次冒險,只能用銀針把臟腑的毒引到了四肢。

    「如今命雖然保住了,但是毒全部匯聚在了手指。」

    「奴婢與洛御醫嘗試了好幾個法子,刺穿手指放血,但是仍有兩根手指沒有辦法疏導,唯有截斷手指方可保命。」  

    「邱遇他不肯斷指。」

    塵娘嘆了口氣,臉上寫滿無奈。

    醫者父母心,但凡還有別的法子,她也斷不會讓人落下殘疾,眼下實在是別無他法了,若不斷指,只怕毒素終將慢慢要了他的性命。

    顏鳶靜靜聽完,問塵娘:「哪兩個手指?」

    塵娘的臉上掛著疑惑:「只是小指與無名指。」

    小指與無名指?

    顏鳶愣了愣,瞬間明白了過來。

    想來塵娘在用銀針引毒的時候,也曾經考慮過究竟引到哪一根手指去。對普通人來講,五指之中,大拇指最為重要,其次是食指與中指,剩下的兩根手指用處稍微少一點。

    但邱遇不是普通人。

    他是皇帝的親衛,一個慣用刀劍之人。

    對他來說這兩根手指廢了,他便再也握不穩刀劍,這一身的武藝四捨五入也就等同於廢了,他當然不願意。

    顏鳶問塵娘:「只能斷指嗎?不斷會怎樣?」

    塵娘道:「毒素入心脈,兩年內慢慢死去。」

    顏鳶:「……」  

    塵娘:「娘娘?」

    顏鳶輕道:「帶本宮去看看吧。」

    ……

    廂房裡很安靜,只有夕陽落在窗欞上。

    顏鳶進入時沒有驚動任何人,她踏著光與塵,緩緩地走到了床邊。

    皇后探望受傷的侍衛,論規矩原是不合的,但邱遇是顏鳶的救命恩人,於情於理都還勉強說得過去。

    房間裡有些凌亂,地上橫陳著許多紗布膏藥,還有一隻破碎的瓷碗,看起來大約是邱遇不久之前曾經鬧過一場。

    此時他正躺在床上閉著眼,青灰色的臉上寫滿了精疲力盡,可他依然聽見了聲響,倏地警覺地睜開了眼睛。

    顏鳶站在他的床邊,安靜看著他。

    邱遇瞪大了眼睛。

    他只是愣了剎那的工夫,馬上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屬下……屬下叩見……」

    顏鳶手忙腳亂按住了他的肩膀:「免禮免禮!快躺下!」

    邱遇渾身一震,僵硬地躺回了床上,一動也不敢動。

    這不合規矩。

    足夠讓他去內務司領上八十軍棍。  

    邱遇壓抑著呼吸,眼睛幾乎瞪裂了,才艱澀地從喉嚨底擠出幾個字:「娘娘……請鬆開手……這不……」

    顏鳶道:「你不亂動,本宮就鬆手。」

    邱遇艱難道:「屬下……遵命。」

    顏鳶鬆了口氣,慢慢收回了手,居高臨下看著邱遇。

    她方才沒有用多少力氣,卻簡簡單單地就摁住了邱遇,可見他眼下的身體已經是虛弱至極了。

    只剩下半條命了,卻還有空記得些有的沒的禮,還真不愧是在宮裡當差的。

    顏鳶在心裡嘆了口氣,輕聲道:「伱救了本宮一命,本宮還未好好謝你,你可有什麼心愿?」

    邱遇低道:「這是屬下職責所在,無須……」

    顏鳶道:「職責與嘉獎並不衝突,更何況本宮想贈你的不是嘉獎,而是報救命之恩。」

    邱遇愣愣看著顏鳶,似乎沒能理解她的話語。

    顏鳶循循善誘:「比如你可以向本宮要貴重的東西,本宮如果不肯答應,就說明本宮的命不值錢。」

    邱遇:「……」

    他心中迷茫,臉上也露出迷惘的神色。  

    他其實沒有與她說上過幾句話。

    她到乾政殿門口時,向來都是簡簡單單地問候,從來也沒有胡攪蠻纏過。

    她每每只是惜字如金,安靜等待。

    那些明媚的陽光,斑駁的梧桐樹葉,在他的記憶里都不過是一幅幅靜止的畫面。

    可剛才,她好像說了很多話。

    他一個字也沒能聽進去,只能呆呆看著她。

    半天才記得回她:「屬下……職責所在。」

    顏鳶:「……」

    顏鳶在心底嘆了口氣。

    這人啊,真不知是忠誠還是愚笨。

    這要是放在見薄營里,可不會是這樣的結果。

    當年秦見岳的前胸曾經也中過一箭。他撿回一條命醒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抓著季斐腰帶哭嚎了半個時辰,眼淚鼻涕蹭了季斐一身,成功拐走季斐帳里半年的酒茶份例。

    但邱遇終歸是她的救命恩人。

    這個救命恩人,如今一心向死。

    顏鳶想了想,迂迴道:「本宮聽說你們做侍衛的,品級需要三年才能動一動,月俸則是跟著品階……本宮升不了你的品階,不過如果你願意走申調去城防軍……」  

    老狐狸與太后的約定,終歸只是私下的。

    現下老狐狸還是任著城防軍的統領,升遷個把侍衛還是易如反掌的。

    「……不必勞煩娘娘了。」

    邱遇終於聽懂了顏鳶的話語,原來她是想要許他前程。

    他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可本宮不喜歡欠人恩情。」

    「那也……用不著了。」

    邱遇的眼神漸漸灰暗。

    顏鳶望向他的手指,果然看見他的左右手各有兩個手指透著黑。

    邱遇察覺了顏鳶的目光,倏地握緊了拳頭,藏起了那兩根發黑的手指,頭顱飛快地低下。

    顏鳶只當沒看見,輕道:「你的意思是本宮的命不值錢,不用報恩?」

    邱遇猛然抬頭:「屬下不敢!」

    顏鳶:「那你為何拒絕本宮呢?」

    邱遇張了張口,最終下定了決心,艱難開口:

    「屬下可能……活不久了。」

    「……娘娘無需多此一舉。」  

    「這傷……只不過是履職罷了……娘娘不必掛在心上。」

    邱遇的聲音斷斷續續,越來越低沉。

    看得出他是真的不想活了,不論她開出什麼樣的條件,都無法激發他丁點的興致。

    顏鳶想了想,道:「可性命最是貴重,放棄了,可就沒有了。」

    「可屬下的手廢了。」邱遇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候眼全已經通紅,他嘶啞著嗓音道,「屬下……再也無法履職。」

    他原本就是一件稱手的兵器,被洛子裘禁軍中挑選出來,入了當今聖上的親衛編制。

    而如今兵器已經壞了,不論如何拼湊,都是一個廢物。

    他在皇城外沒有親人,既無牽掛,也無職責,往後餘生的日子,也不過是等著慢慢腐爛而已。

    東西壞了,若無人收撿的話。

    扔了便是最好的結局。

    邱遇的臉上死氣沉沉,聲音無波無瀾:「屬下已經沒有用處了。」

    顏鳶還記得初見他的模樣。

    那時他站在乾政殿門口,雖然臉色鐵青,卻不卑不亢,眼中帶著許多侍衛不曾有的傲氣。  

    而現在那股傲氣已經蕩然無存了。

    他的眼底只留下一抹灰色。

    顏鳶看著他,忽然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她想了想,問他:「你上過戰場嗎?」

    邱遇微微睜開了眼睛,搖了搖頭。

    顏鳶盯著邱遇晦暗的眼睛,輕聲道:「兩軍對戰之時,死傷最多的是先鋒營。」

    「當戰事結束之時,勝利那方清掃戰場,總會撿到一些已經殘缺,奄奄一息的先鋒士兵。」

    「他們中總有不少尋死覓活的,所以軍醫不會馬上醫治他們,而是只會給他們做簡單的止血,然後放任他們躺在軍帳外。」

    「淋過幾場雨,挨過幾頓餓後,他們就會哀求軍醫救命。」

    「到那時,能救活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邱遇的目光凝滯在顏鳶的臉上。

    他似乎是已經聽了進去,又似乎只是在盯著顏鳶發呆。

    顏鳶便朝著他笑了笑:「你知道,為什麼那時候救活的可能性最大嗎?」

    為什麼?

    邱遇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  

    顏鳶卻看懂了。

    她淡道:「因為人只有到了臨死的那一刻,才是一生中最想要活的時候。」

    戰場上身體受損,心是絕望的。

    被帶回軍營後,他們十有八九都不想再苟活。

    軍醫們花上極大的代價,好不容易從鬼門關里拉回的人,卻極容易因為他們自己的放棄,最終功虧一簣白忙一場。

    長年累月的重複,軍醫們逐漸找到了救治重傷士兵的秘訣:只有淋過雨,等過死,才能激發起最大的求生欲。

    「據我所知,從來沒有過恪守死志、始終如一的士兵。」

    「你難道非等到兩年後去驗證麼?」

    顏鳶的目光遊走,落在邱遇的手上,輕聲道:

    「現在還只是幾根手指,以後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痛楚。與其在雨里淋兩年,為何不試試先求生呢?」

    「不如你先治,兩年後如果你還不想求生……」

    顏鳶俯下身去看邱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本宮親自成全你。」

    夕陽落下,窗欞上塵埃落定。  

    邱遇呼吸遏止,愣愣看著顏鳶近在咫尺的臉。

    他從來不敢正眼看過她,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眼眸。

    與他想像中完全不一樣。

    並不是落葉抱枝的孱弱,她的眼神澄澈明亮,如同驕陽撥開雲霧,天光落於灰暗。

    她怎麼會是在乾政殿外枯等的那人呢?

    明明,他記憶中的判若兩人。

    邱遇有些恍惚。

    他就這樣呆呆地看著她,也不知怎麼的,胸口肆虐的那股戾氣忽然間就找到了發泄的口子。

    他躺在床上,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聲音喑啞。

    「好。」

    ……

    今天也是掉落兩章,小天使們不要漏看哦~本章是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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