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他的寧白
「開棺。」
楚凌沉的聲音淡淡地響起。
洛子裘站在他的身邊,疑惑的目光在他的身上轉了一圈,不得不承認,自己好像還是有些不夠了解他。
楚凌沉他好像很平靜。
如同是走了許多路,終於找到了休息的去處那般,他的目光中帶著專注,呼吸卻是漸漸地平息,甚至眼角的紅暈都已經褪去。
就好像,那個人即便只是一具屍體。
卻依然安撫了他的情緒。
楚凌沉一聲令下,灰騎統便朝左右示意開棺。人群有一個人主動走了出來,他低著頭走到了楚凌沉的身邊,伸手推開那厚重的棺材蓋。
洛子裘的注意力又落到了棺材上。
棺材蓋被人一寸寸挪開,露出了裡面那具保存完好的身體。
那是一個看起來年齡不大的年輕人。果然如灰騎統領講的那樣,他身材瘦小,形似少年,就連那張臉都依然保持著昔日的圓潤。可以想像得出,笑起來一定是一個很討喜的人。
會是那個叫寧白的邊關小將嗎?
洛子裘不知道,但他希望最好不是。
畢竟一個死了的寧白,遠沒有一個生死不明的希望帶給楚凌沉的意義重大。
他想從楚凌沉的臉上得到答案,但發現他似乎也在走神。
洛子裘試探問:「……不是麼?」
楚凌沉沒有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棺材內那個年輕人的臉上,一點一點掠過眼睛,鼻子,嘴巴,所有的一切對他都是陌生的,他終於記起來……自己根本就沒有看清過寧白的長相。
他對寧白的記憶,只有一片茫然的白。
徹骨的寒冷。
還有……
楚凌沉俯下身,指尖握住了那個年輕人的手腕。
「——聖上!」
灰騎統領與洛子裘同時驚叫了起來。
即便不是死因不明的屍體,即使屍體一直在雪山中被冰封著,可是畢竟是死去許久的人,誰能保證沒有屍毒?
他們想要阻止,卻被楚凌沉阻攔,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握起了那具屍體已經泛青的手,緩緩地扣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他當然還有其他更為有效的驗證方法。
但是那個驗證法子,不太好。
「陛下……」
楚凌沉閉上了眼睛。
現實與記憶交織。
雪地里,那個叫寧白的小將兇巴巴地把他壓在地上,氣息凌亂混雜,小將咬牙切齒的聲音近在咫尺:「你信不信要是你再跑,我就咬你,我絕對咬伱!咬你不算弒君吧!」
他被寧白按在地上,直到全身酸軟沒有了力氣。
寧白就拽起他的手腕,拖著他在雪地里朝前走,一邊走一邊叫:「一、二、三……走到一百步我就鬆開你!」
從一到一百。
每走一步,就數一個數。
他氣得頭暈腦脹,也不知道寧白到底數了多久,又數了幾遍,只覺得那一百的數字好像是沒有盡頭似的。
反反覆覆,來來回回。
唯有手腕上的那隻手真真實實地存在。
溫暖的,柔軟的,力氣大到殘暴的手。
和此刻的感覺全然不同。
「……寧白。」
楚凌沉睜開眼睛,喉嚨口翻滾出低聲的呢喃。
「陛下……他……」
人群中,那個最先扶棺的年輕人忽然動了起來,他猶豫著上前了一步。
只是一小步。
他還沒有真正靠近楚凌沉,便被身後的灰騎統領一把抓住了肩膀。他大吃一驚想要掙扎逃竄,身體已經被身後灰騎隊員按倒在了地。
銀色的面罩被人狠狠扒下。
一張年輕的刀疤縱橫的臉露了出來。
那人躺在地上掙扎,眼睛瞪得血紅,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
楚凌沉的臉上卻一絲一毫的變化,甚至連目光都沒有落到他身上分毫。他輕輕把那具屍體的手放回原處,而後轉過頭,居高臨下看著他,聲音輕緩:「你只有一次機會坦白。」
「你……」
那人的眼睛幾欲瞪裂。
他相信自己的偽裝技術沒有任何問題,他可以模仿人的聲音與行動姿勢。從雪原到帝都城,數月的行程,那群灰騎隊員都沒有任何人看出他並非原來那人。
而眼前的帝王甚至沒有真正看過他一眼!
這怎麼可能呢?
「你到底是怎麼認出……」
「動手吧。」
楚凌沉淡道。
下一刻灰騎統領的刀脫鞘而出,刀刃翻轉,眼看著就要吻上那人的脖頸。那人眼裡的驚恐終於匯聚成了海洋,在千鈞一髮之際,他慌亂地喊了出來:
「我認識寧白!」
刀刃劃入一分,險險收手。
說明殺他的決定並不是試探,只差一點點,他就真的死了。
他全身虛脫,躺在地上喘氣。
楚凌沉在他面前蹲下了身,目光森森:「你再說一遍。」
那人平復下呼吸,眼裡的慌亂漸漸止息。他知道自己不會死了,於是掙扎著把自己的身體調整成了跪姿,向眼前的君王行禮。
「屬下……前見薄營季斐校尉旗下,秦見岳,見過聖上。」
……
見薄營。
在場的聞言皆是一怔。
這一支番號正是他們翻來覆去,找尋無果的隊伍。他們人數不多,當年被派往雪原之後便下落不明,包括主將在內無一歸隊,時間久了,也就被除了番號。
這三年來他們翻遍了雪原,只為尋找他們屍身的痕跡下落,結果竟然有活口?而且還就是處心積慮混跡了一路的這傢伙?
楚凌沉揮了揮手,秦見岳終於得到了些許自由。
他跪在地上,低聲向面前的君王交代前因後果:
「屬下……屬下當年僥倖苟活。」
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他從昏迷之中醒來時,大雪已經封山。他無奈留在了雪原,一邊找尋出路,一邊尋找同伴的下落。
這一找,就是兩個月。
兩月之後,冰雪稍微化了一些,他下山想要歸營,卻聽說見薄營迄今無人歸營。他在軍營外面踟躕了幾日,最終沒有跨進去,而是轉身折回了雪原。
「為何不歸營?」洛子裘問。
秦見岳抬起眼睛,嘴角勾起譏誚的笑容。
他反問:「絕密任務全軍覆沒,一人歸營,你以為是回去當英雄麼?」
洛子裘張了張口,沒能想到反駁的話語。
是的,他不會是英雄。
不僅不是英雄,還會被懷疑是奸細。
等待他的是拷問,逼供,無止無休的調查。能夠活下來已經是僥倖,即便再被編入其他營,也不會有更好的出路,很可能連活路都沒有。
「更何況,我還要替他們收屍。」
秦見岳低著頭,聲音淡淡的,卻透著說不出的溫柔哀傷。
這是他折返雪原的理由。
死在雪原的人,軍營里是沒有人會給收屍的,畢竟雪原太遼闊也太危險,他們的命也沒有那麼值錢。
所以他乾脆不歸營了。
他順著記憶尋找,見到同伴的屍體就帶出去,找了個固定的春暖會花開的地方埋下。就這樣一趟一趟,慢慢地數著心裡的那一份名單,既希望早日看到他們,又希望永遠不要看見他們。
漸漸地,他還發現一件奇怪的事:
還有其他人馬在尋找他們的下落。
並且不止一波。
人死不能復生,那些人也不知道是友是敵,於是他斂屍的時候,順便還抹去了痕跡,或是留下錯誤的蛛絲馬跡,就這樣過了三年。
直到三個月前,他慢了一步,被人搶了先找到了三具屍體。
他不確定他們到底是受了什麼人指使,乾脆獵了其中一人,脫了他一身的行頭,冒充了他的身份加入他們。就這樣一路跟著他們南下,在路上才知道,他們竟是當今聖上的親衛灰騎。
「既然路上就知道了,為什麼不半道離開?」
洛子裘盯著秦見岳的眼睛問。
「有什麼值得你賭命麼?」
如果只是擔心對方用屍體做什麼壞事,那知道對方是皇帝,自然也能知道他不會對救命恩人做什麼,為什麼不離開呢?
等到欺君之罪被發現,不是只有死路一條?
難道他還有其他目的?
洛子裘的目光帶著狐疑,審視著秦見岳的臉。
秦見岳忽然低下了頭,他的手指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露,似乎是壓抑著什麼情緒,再抬起頭時眼睛已經紅了。
他瞪著眼睛,咬牙切齒:「怎麼,老子就是想確定他們能入土,要你管?」
這是最簡單的答案。
也是最匪夷所思的答案。
洛子裘本是說話做事滴水不漏的性子,卻在他的目光下生出了一絲侷促,他忽然清晰地認識到:
他們本就不是一路人。
他認為不值得的事情,是他認為值得用性命去交換的事情。
洛子裘已經沒有什麼要盤問的,他退後了一步,露出了身後的楚凌沉。
楚凌沉的目光死死盯著秦見岳,一字一句問他:「你說你認識寧白?」
秦見岳抬起頭:「是。」
他轉頭望向第三口棺材,臉上的兇狠轉瞬即逝,赤紅的眼裡流淌過一絲溫柔。他輕道:「那裡面的人叫元起,他雖然身材與寧白相近……但他不是寧白。」
不是寧白。
楚凌沉的呼吸顫了顫,低垂下了目光。
他靜默了許久,才重新開口:「你三年斂屍……」
秦見岳搖搖頭:「我從來沒有找到過寧白。」
他在雪原之中三年,其實見薄營的同伴已經找得七七八八,唯有兩人下落不明。一個是隊友寧白,一個是他們的校尉季斐。
沒有找到,終歸是好事。
只可惜,他大概是沒有機會繼續尋找了。
秦見岳跪伏在楚凌沉的面前,心想大概這次是真的活不了了,原本逃兵就是要問斬的,更何況他還附帶了欺君之罪……真是倒他大爺的霉,只怕是要死無全屍。
秦見岳在地上等了很久,卻沒有聽見楚凌沉再開口。
小屋裡的人像是把他給忘了,就在他焦灼得簡直想揮刀給自己一個痛快的時候,卻聽見頭頂響起了一個冷淡的聲音:
「帶下去吧。」
秦見岳愕然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沒有聽錯吧?
這都不用死?
灰騎的首領把呆若木雞的秦見岳帶出了小屋,昏暗的燭光下,小屋內只剩下了楚凌沉與洛子裘,還有三口無聲無息的黑色棺材。
楚凌沉低著頭,黑暗隱去了他的表情。
洛子裘盯著他晦暗不明的半張臉,輕聲道:「見薄營出來的人,偽裝術確實不錯,膽量也不小,若非灰騎全部是南方人……怕是真難以發現。」
秦見岳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其實要比他想像中簡單。
秦見岳是邊關人,北方邊疆世代與外族通婚,即便戴著面甲也能看得出他較他人會深目高鼻樑一些。
而當初組建灰騎時,為防有鄰國的奸細混入,又考慮到灰騎主要的活動範圍是南方,於是乾脆全部挑選了南方人。秦見岳這種長相在邊關不足為奇,在灰騎中就一眼假了。
洛子裘笑了笑:「是個可用之才,聖上想要留用,倒也不錯。」
楚凌沉不作聲。
洛子裘早已經習慣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道:「只是眼下這三位……倒是個難處。」
原本他們從北邊帶的冰,夠護送屍身合適的風水寶地落葬,但是御庭山氣候暖,溫泉小屋更是如同初夏,他們還比預期中晚到了一天……如今屍身已經開始腐壞,再要過驛站,可就不容易了。
還是要儘快運出山去。
總不能就葬在御庭山吧?
洛子裘低眉思索,忽然間聽見外面傳來一陣異響,隱隱約約似是有喧譁。
「什麼事?」洛子裘問門外。
門外有灰騎隊員遲疑了片刻,才道:「回主上,好像是發現了什麼……東西闖進了溫泉。」
洛子裘一愣:東西?
……
溫泉小屋外,顏鳶面無表情地看著那隻叫浮白的兔子。
她方才帶著它到了後山,原本只是想要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好偷偷摸到後山溫泉看一眼,看看楚凌沉究竟有什麼秘密。
可誰曾想,那兔子一見到溫泉,就兩眼發光,拼命扭動身體,硬生生從她懷裡掙脫了出來。
然後它縱身一躍,跳進了溫泉。
是的,它跳進去了。
它跳進去了!
它一隻兔子,跑起來就像是一顆雪白的絨球,義無反顧地熟門熟路地朝著溫泉一躍而下!
撲通。
水花四濺,清脆炸響。
短暫的停頓後,它開始在水裡撲騰翻滾,胡亂掙扎。
顏鳶後知後覺發現,這玩意兒它好像,並不會游泳。
顏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