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漏
「聖上今日並無召見打算,外面風大,娘娘還是請回吧。」
梧桐樹下,侍衛跪伏在顏鳶的身前,依舊頂著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在她身前冷硬開口。
彼時顏鳶已經在陽光下曬得犯了困,她揉了揉眼睛,花了許久才理解了侍衛的話中意:
他是來趕人的。
顏鳶想了想,輕聲問:「那聖上有沒有說,明日是否能召見本宮呢?」
侍衛冷硬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為難的表情,他微微側頭避開了顏鳶專注的目光,艱澀道:「卑職位卑,不敢揣測聖意。」
那就是不見。
顏鳶點點頭道:「本宮知道了。」
反正她也並不是真心想要等到楚凌沉的召見,今日她已經在乾政殿的門口站了個把小時的樁,該丟的人該輸的場面都已經差不多了,目的既已達到,她也無需多留。
「回去吧。」
顏鳶對著小魚道,隨後當著侍衛的面轉了身,慢慢悠悠調轉方向走了。
小魚也未曾想到今日她放棄得那麼輕而易舉,愣了許久才匆匆忙忙跟上了顏鳶的腳步:「娘娘!」
今日就這麼輕易……走了??
侍衛看得目瞪口呆。他本以為需要費上一番口舌,如今一切順利得不可思議,反倒讓他有些詫異了,看著梧桐樹下空蕩蕩的身影,還有一點說不出的失落。
日日來,日日吃上一頓閉門羹,她終究是失望了吧?
他舉目眺望,目光追隨著顏鳶的身影,一直到看不見的盡頭,才舒出一口氣。
不論如何,看開便好。
不要再來添麻煩了。
……
顏鳶對這些事情向來是看得開的。
她走得慢慢悠悠,一路上依舊惹來了許多意味深長的目光,就連脊背上都熱辣辣的。一回到宮裡,她就差小魚去準備一些茶水與炭木,又差了塵娘,讓她去御醫院把早上才走的老御醫請回來。
穆御醫來得極快,他匆匆而來,跪在床前為顏鳶施針。
這一次他的神情與往常的忐忑不同,落針的位置也與尋常不大一致。每一針都乾脆利落,像是一個迷途之人終於找到了正確的路徑一般,就連他臉上的褶子都要比上一次舒展了許多。
看來是太后確定了她確實身染重疾無法受孕,所以鬆了口。
顏鳶心裡已經有了底,面上仍然裝得虛弱,她躲在被窩裡只露出一雙眼睛,沙啞著嗓音問:「穆御醫,本宮是不是病得很重?是不是……很難治好了?」
穆御醫的語氣從容:「娘娘多慮了,只要有老臣在,定能藥到病除。」
「好。」顏鳶軟聲應答。
兩個時辰後,御醫院差人送來了新的藥方與藥草包。
那些藥包是由掌事穆連城穆御醫親自送上門的。每一劑都用精緻的黃花梨木盒裝著,木盒裡頭包著上好的錦緞,一共十五盒,被十五個藥童捧在手心裡,一字兒排開,聲勢之浩大,令人咋舌。
穆御醫親自安頓好了藥盒,才回到顏鳶的面前躬身行禮:「娘娘,此藥名貴,自明日起微臣會差醫徒每日卯時前來望舒宮,為娘娘煎藥,還請娘娘務必按時服藥。」
顏鳶輕道:「好。」
穆御醫又叮囑:「入冬天寒,近來娘娘切莫去風雨之中浸潤涼氣了,否則就算是大羅金丹都是無法調養的。」
顏鳶還是乖乖應:「好。」
她親自扶起穆御醫,溫聲問他:「本宮需要服藥多久呢?」
穆御醫道:「兩年可祛娘娘身上寒氣,使娘娘夜晚無需暖爐驅寒。」
兩年啊。顏鳶勾勾嘴角,用滿懷希翼的目光望著他:「那需要多久,本宮才能像尋常女子那樣為聖上孕育子嗣開枝散葉呢?」
穆御醫一怔,避開顏鳶的視線艱澀道:「娘娘,這個……自然是急不得的……」
顏鳶認真道:「可是穆御醫,本宮很急啊。」
穆御醫:「……」
一句話出,滿院靜默,宮女們瞬間羞紅了臉。
就連穆御醫都面上不大掛得住,一張老臉窘迫萬分,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娘娘放心,老臣定當竭盡全力」就匆匆離開瞭望舒宮。
望舒宮的院落里,只剩下涼風與涼風。
顏鳶回到寢宮關上門,小魚終於忍不住碎碎念:「這麼大陣仗,他們這送的是千年人參還是萬年靈芝啊……」
塵娘沉默道:「這盒子裡的藥材,可比人參與靈芝貴重多了。」
小魚瞪大了眼:「還有比人參靈芝更貴重的藥材?」
塵娘:「自然是有的。」
彼時顏鳶已經打開了所有的木盒子,每一個盒子內錦緞之中都躺著一節手指粗細的朱紅色的枯木枝。她取了一節放在燭下轉了轉,確定是自己需要的藥草無疑,方才輕輕舒了口氣。
「娘娘……」
「這個叫天漏草。」顏鳶輕聲道。
天漏草本是生長在水裡的一種水草,採摘極其困難,且本身就帶有毒性,成百上千株的天漏裡頭,才能出一株無毒的藥草,就像是老天爺手指縫裡的漏網之魚,所以才叫天漏。
她重傷後在神醫的藥廬里養病兩年,靠著蒼天一漏撿回了半條命,可惜這世上天漏草存量太少,就算是神醫的藥廬也不多,所以這剩下的半條命,她需要自己掙。
「娘娘莫非……一開始就是為了這些天漏草?」寂靜中,塵娘的聲音響起。
「是啊。」顏鳶笑了笑,並不想隱瞞。
父親送她入宮,也並非沒有圖謀。他想要讓她的身體徹底恢復,最好能夠生下個把皇子,而太后卻只肯讓她保下一條小命,好做她最稱手的棋子。
兩隻老狐狸爾虞我詐。
她這條路,原本就是夾縫中求生。
「娘娘……」塵娘的眼裡流淌過同情的目光,她思考了許久,輕聲開口,「娘娘方才所說想要綿延子嗣,是認真的嗎?」
「嗯?」
「如果娘娘想,即便穆御醫有所保留,奴婢可以更改醫方……」
「當然是假的。」顏鳶面癱道。
「啊?」塵娘傻了眼,「可方才……」
「當然是隨便嚇唬他的。」顏鳶伸了個懶腰,把手中的木盒蓋上了蓋兒,乾脆當成了枕頭趴在了上面,「畢竟我戀慕皇帝已久,若是不想與他有子嗣,太后才會睡不安穩吧。」
塵娘欲言又止:「可是侯爺他想……」
「但我不想。」顏鳶懶洋洋道,「我這條命啊……可是很寶貴的。」
她已經犯起了困,沒過多久閉上了眼睛。
塵娘猶豫著還想說些什麼,卻見到顏鳶的的臉色蒼白,指尖在明明滅滅的燭火前透出暖黃色的光亮,安靜得就像是入秋前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