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賣慘小能手
寂靜的大殿上,落塵都是巨響。
晏國最尊貴的女人坐在高座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顏鳶。
仿佛是過了億萬年,低沉沙啞的聲音才從高座上緩緩響起:「皇后可知,今日自己為何會跪在此處?」
當然是因為不小心聽到了不該聽的東西,然後被讓秋後算帳,殺人滅口啊!
顏鳶在心底默默腹誹,面上自然什麼都不敢表現出來。
漆黑的大理石磚面倒映出她的身影,步搖微微晃動。
她埋著頭輕道:「臣妾愚鈍。」
太后嘆了口氣,如同千斤重擔壓在肩側一般,她道:「那你總該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被逮著的。」
在什麼地方被逮著的?
當然是梅園。
太后不能以「聽見秘密」為由,輕易地降罪給當朝皇后。她必定是要找一個說頭的,皇后梅園拜鬼,就是一個很合適的理由。
顏鳶果斷認慫:「臣妾知罪,請太后責罰。」
太后道:「罪在何處?」
顏鳶道:「臣妾……不該心急無法完成太后囑託,就誤聽謠言,以為帶一些果品貢盤去梅園,便能得到聖上眷顧……」
我都是為了完成東家您的囑託啊!
只是愚蠢了一些也算不上罪啊!
顏鳶字字真誠,避重就輕。
太后挑了挑眉道:「皇后不是已經得了聖寵麼?」
顏鳶等的就是這句話。
她抬起頭來,露出了醞釀很久的通紅的眼睛:「太后您有所不知,那些只是外面的傳聞表象罷了……」
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兒,顏鳶的聲音帶了哽咽。
「聖上雖夜夜都到望舒宮,卻都只是流連書房,他……他其實還未和鳶兒……」
「鳶兒愚鈍,不知聖上的深意,也不敢問……才一時起了歪念……」
「鳶兒知錯了,請太后責罰。」
顏鳶眨了眨眼,努力讓太后只看見身影便可以想像她是如何的羞憤不甘與彷徨無措。
言語之間,她只想傳達一件事情:
楚凌沉這孫子故意的!
他在給東家您挖坑呢!
所謂的帝後和睦都是他裝出來的,謠言也是他散布的,他就是為了離間我和您的感情啊,我的好東家!
顏鳶字字泣血,長跪不起。
殿上寂靜了一陣兒,太后平淡的聲音響起:「良玉,驗一驗。」
驗一驗?驗什麼?
顏鳶一頭霧水,等到那位良玉姑姑和幾個老嬤嬤圍上來時,她終於明白過來她們要驗的是什麼了——她們是要查驗她是否還是處子之身。
一番查驗過後,良玉姑姑跪道:「回稟太后,確為完璧。」
有了良玉姑姑做功課,太后的臉色終於和緩了一些,她盯著顏鳶,冷聲道:「糊塗!」
語氣雖然凌厲,但是殺氣是沒了。
顏鳶悄悄鬆了口氣。
她還是不敢抬頭看太后。
畢竟她和太后的真正矛盾並不是梅妃,而是那個死了的太傅,和一樁皇室醜聞。
她跪在地上死死低著頭。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視線中出現了一抹華貴的衣擺。
那是太后從高座上站起身來,邁下台階到了她的身前:「起來吧。」
顏鳶跪地不起,過了一會兒伸出手擦了擦眼睛,鼓足了勇氣開口:「臣妾……臣妾那日聽見了。」
她在太后面前的形象是:愚笨的廢物,單純的兔子,侯門之恥。
當然那是要哪壺不開提哪壺。
橫豎都是死。
不如賭一把。
殿上頓時一陣死寂,連呼吸聲都消失。
顏鳶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聲比一聲遲緩。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隻蒼老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隨之而來的還有太后嘆息的聲音:「哀家知道,你是個誠實的孩子,哀家……不殺你。」
顏鳶抬起頭,看著太后的眼睛。
她的眼眸如同一攤蒼老的死水,帶著說不出的疲乏。
顏鳶紅著眼:「真的?」
太后的手指落到了顏鳶的腦袋上,輕輕磨蹭:「錯不在伱,是皇帝想要離間你我的情分,借哀家的手做懸在你頭頂的刀。」
「他想錯了,他若嚷給滿朝文武聽,難道哀家還要屠戮滿朝文武不成?」
「更何況你是個好孩子。」
太后的目光溫存,聲音卻是冷淡而又沉靜的。
她說:「哀家不殺好孩子。」
正殿的門徐徐打開。
日光從外面照進了殿內,帶來一絲清爽的風。
顏鳶懸著的心悄然落地,她知道這是為她打開的一扇生門。太后終究還是那個會在內折上批覆「稚子何辜」的太后,她雖然殺伐果決,但終究並不是一個弒殺的人。
作為東家來說,太后顯然比楚凌沉上道多了。
顏鳶低著頭,認真思考有沒有可能打雙份工,認兩個東家,必要時就有兩份活路的機會。
顏鳶還在發呆,良玉姑姑已經上前扶起了她的身體,而後一路引導著她坐到了偏殿的椅子上。
椅子上旁放著一盤糕點,一壺熱茶。
良玉嬤嬤溫柔道:「娘娘請用。」
她又變回了那個溫柔可親的老嬤嬤。
顏鳶看得目瞪口呆,果斷搖頭:「不用了不用了!」
良玉姑姑又道:「那娘娘請喝茶。」
顏鳶硬著頭皮喝了一口,茶是茉莉香的綠茶,入喉有一股微微的甘味,很好喝,但她怕沒命喝。
眼下局勢還沒有明晰,喝多了容易不得好死。
太后在顏鳶的對面落座,神態已與方才不同,她的眉心皺起,聲音凝重:「今日哀家傳召皇后,因起梅園,卻不為梅園。」
顏鳶一愣,抬起頭來。
不關乎梅園,也不是醜聞的事,那她還惹上了什麼事?
太后道:「近些時日邊關太平,悍城軍轉移了練兵的場地。他們在安定城紮營,已有兩月。」
顏鳶聽得稀里糊塗。
悍城軍是晏國最為驍勇的軍隊之一,邊關物資匱乏,每到天下太平的時候,邊關只需要普通的守城部族就可以。
這種精銳遷移練兵場是很常見的事情,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只不過轉移的目的地頗有講究,既要交通方便隨時調遣,又要地廣人稀,還要物資豐富。安定城就是最靠近邊關的一處人少又富饒的地界,是行軍練兵的不二之選。
見顏鳶滿臉疑竇,太后緩緩道:「悍城軍在安定城裡,挖出了三十年前的一處殘骸,裡頭屍骸無數,都已成白骨。」
顏鳶:白骨……坑?
顏鳶:為什麼會有白骨坑?
「因為安定城是先帝賜的名字,那座城池從前叫做……」
太后盯著顏鳶的眼睛,緩緩道,「藍城。」
藍城。
顏鳶的呼吸一頓看,瞬間瞪大了眼睛。
三十年太久,藍城這個成為已經埋藏在了時間的長河裡,很多人都已經淡忘了這一座城池的名字,小兒甚至不知這世上曾經有一座城叫藍城。
但顏鳶不可能不知道藍城這個名字。
她父親定北侯顏宙,當年陪著先帝開疆拓土,連屠三城立下赫赫戰功,活閻王的威名更是如同釘子一樣打入了每個人的心中。
而藍城,就是那座被屠戮的城池。
如果曾經的藍城是如今的安定城,那安定城裡被挖出的白骨坑……
「國師府近來觀星有異象,安定城白骨現世,這些都與顏侯舊事相關,因而朝堂中有許多人掛懷。」
「此事本來是隱而不發,無人敢評論,但是鳶兒……」
太后的聲音徐徐響起:「你不該此時去拜梅園。」
顏鳶低著頭,腦海里混亂的思緒滾成了線團,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腦海中一片空白。
雪原上每開出一朵花,地下的根莖就已經綿延生長了數年。
謠言不會無端無止無休。
它灌溉著,生長著,蔓延著,醞釀著。
最後破開冰面,開出第一朵花。
原來藍城舊事,才是它真正綻放的花。
「如今之計,先辛苦皇后先去佛骨塔吧。」
「告靈五日,抄經千卷,或可度過此劫。」
……
乾政殿裡,安神香裊裊升騰。
主殿的窗戶透過一點點夕陽的餘暉,萬千的金線灑在楚凌沉的書案上,把成沓的奏摺都染成了墨金色。
書案前已經點了蠟燭。
楚凌沉坐在書案前,闔上了最後一本奏摺,漆黑的瞳眸中閃過一絲疲乏。
他揉了揉眉心,把那本奏摺放在了蠟燭火苗之上。
火苗吞噬紙張,瞬間在他的指尖綻放出明艷的花朵。
「又一本?」
洛子裘已經在他身後看了許久,這已經是楚凌沉今日燒的第七本奏摺。
自從安定城的白骨坑事件傳回前朝,那些迂腐的文臣都像是瘋了一般,明著暗著都在藉機試探皇帝對顏宙的態度。
那些奏摺起初還比較隱蔽,不料後宮裡先傳出了皇后日日去梅園祭拜梅妃的風聲,於是前朝的流言也爆發了。
傳言說因為顏宙三十年前血洗藍城,因而顏家人身上業障過剩,皇后自然也沾染了這陰氣。所以自打她入宮起,她身上的陰氣便哺育了梅園之中的前朝梅妃,梅妃誕下鬼童,因而近來梅園周圍時常傳出嬰兒啼哭之聲。
當然了,朝臣的奏摺自然不敢明著說這些不羈之談。
他們只是上奏,藍城白骨坑現世,招來無數民怨,他們請求皇帝能夠令定北侯顏宙對此作出補償,以熄民憤,也彰顯皇庭恩威。
「這幫文臣,到底是安定日子過久了。」
洛子裘的眼裡閃過嘲諷的光亮。
「如今倒開始嫌棄守城的戰將手段殘酷,真是有意思。」
他們遮遮掩掩,欲言又止,假借些悲天憫人的熱腸,祈求皇帝降下一些恩澤,讓坑裡的白骨可以入土為安。
楚凌沉默許了。
於是又有人提出能否捐一座廟,讓和尚可以為那些無辜的生靈誦念經文,化解死者的怨氣,這樣的話對晏國的國運也是大有裨益的。
楚凌沉又默許了。
既然那些白骨是無辜的生靈,那屠戮他們的人是什麼?
那就是殺人真兇,閻羅再世。
於是奏摺畫風一轉,有人便提出了一個議題:當年屠城真是不得已嗎?定北侯顏宙是否好戰喜功,過大於功?他屠戮藍城,真就一點過錯都沒有嗎?
他那麼殘忍!
就應該為藍城的無辜百姓擔責!
一個戰將是不可能沒有過錯的,討伐之風自此而起,朝臣們甚至把顏宙在軍營里多給自己分了兩斤茶葉的過往都挖了出來。
小節尚且有損,大節怎可能保?
一個偷污茶葉的將軍,必定不是什麼好貨色。
他女兒憑什麼穩坐中宮,他又憑什麼安享晚年?
他昔日偷了茶葉,來日便可偷國。
怪不得向來不待見顏侯!
於是奏摺如洪水一般滾滾而來,到了楚凌沉的書案上,然後在他的手上化成了灰燼。
夕陽終於落下。
楚凌沉盯著外面的月色,往日這個時辰他應該已經在去望舒宮的路上,而今日……
洛子裘扇風搖曳:「聽說太后罰了娘娘去佛骨塔抄經,告靈五日,雖沒什麼用,應該能暫且堵一堵那些煩人的嘴。」
遇上這種流言蜚語,最忌什麼都不做。太后娘娘此舉,倒是保護了皇后,著實令人意外。
「只不過……」洛子裘輕輕嘆了口,「皇后娘娘看起來也並非愚鈍的人,怎會信了那些個坊間怪談,去拜梅妃呢?」
他確實對此感到疑惑。
百思不得其解。
以他和顏鳶不多的幾次接觸來看,這位皇后不僅不笨,反而很聰明,聰明到能讓楚凌沉為她改了原則,默許了她作為盟友。
可這樣一個聰明人,為什麼會去梅園呢?
她真的信梅妃上身,可以奪得帝王心?
雖然白骨坑現世顯然不是巧合,事情不論如何都會走到問罪顏侯這個環節,但是如果沒有皇后拜梅園這件事,言風還不會這麼勢如破竹。
為什麼呢?
洛子裘盯著楚凌沉,調笑道:「難道是這世上女子,一旦墮於情愛,都是這般愚昧單純?」
他本是調笑,楚凌沉卻並沒有反應。
他似乎有些……走神了。
楚凌沉正盯著窗外的月亮,他並非有意發呆,只是不知道為何腦海之中忽然響起了那日融園賜浴之後的情形。
他抱著她回房,一路上心裡其實並沒有多少波動。
可是當他把她放到床上,看見她濕漉漉的眼睫,忽然間,心上生出了一絲難言的知覺。
只差一點點,這顆孱弱的蘑菇就死了。
他並不想承認。
自己曾為之鬆了口氣。
也並不想承認,此刻之所以想起這些,是因為腦海里迴蕩起了那個醫女艱難的話語:「娘娘她對陛下……情根深重,無法自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