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侍寢之日
望舒宮。
阮竹連夜為顏鳶整理著衣裳。
她把顏鳶的衣櫃從裡到外翻了無數遍,終於從裡頭選出了幾件心儀的,捧著到了顏鳶面前:「娘娘快試試,看看明日侍寢穿哪個合適?」
顏鳶看了一眼,發現那幾件衣裳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是哪裡來的衣裳?」
阮竹道:「是娘娘家裡送來的呀,娘娘忘了麼?」
顏鳶頓時尷尬道:「沒怎麼留意。」
侯府送來的包裹十分豐盛,她當時的所有注意力都被包袱裡面的十字弩吸引了,完全沒有注意到娘親準備的衣裳是什麼樣式的。
阮竹把衣裳展開了,鋪平放在床榻上。
顏鳶只覺得那件衣裳一件比一件陌生,好奇問阮竹:「你是專挑了家裡送來的那幾件麼?」
侯府遠在西北,衣裳的樣式雖然也是精巧美觀,但終究與宮中織造司慣用的款式有所不同。
阮竹咧嘴笑:「娘娘放心,奴婢懂的。」
顏鳶一愣:「懂什麼?」
阮竹道:「娘娘擔心這件衣服看起來有些怪異,與旁人不同,是麼?」
顏鳶點點頭。
阮竹道:「宮裡織造司的東西,都是早被陛下看膩了的俗物,有什麼好的。」
說完她就把那些衣裳舉到顏鳶的身上比畫,一件比完就換上另一件。
比到最後,她忽然皺起鼻子嗅了嗅,然後皺起了鼻子問:「娘娘,侯府是不是有特殊香料?這幾件衣服上都有一股……香氣?」
香氣?
顏鳶茫然搖頭。
她的母親是前朝太傅之女,素來端莊並不愛香料,至於爹爹……他連聞見花香都會打噴嚏,更何況女子薰香了。
會是什麼香味呢?
顏鳶捧起衣服嗅了嗅,只覺得一股寒凜清冽氣息撲面而來,不似花香荷香,而是曠野之氣。
這是……
顏鳶愣了愣,很快反應了過來。
這是邊疆的一種特殊的雪松產出的松油香。
松油當然不是用來做香料用的,一般是戰士們用來做兵器的潤滑防鏽之用,想來應該是十字弩上塗抹的松油味,在漫長的同包旅途中,浸潤到了衣服上所致的。
顏鳶已經許久沒有聞過這股味道了,忍不住多吸了口氣。
「要清洗嗎?」她問阮竹。
「不用不用,留著正好,不論是氣味還是款式,都是越特別越好。」
她一面為顏鳶穿上,一邊研究著衣裳的穿戴方法,嘴裡碎碎念著:「最好讓陛下想脫衣裳卻不得其法,找不到衣扣,也解不開衣帶,火急火燎干著急才好呢。」
顏鳶:「……」
阮竹用力拉扯著系帶,打了個異常用力的結:「明日奴婢會讓公公替娘娘打結,他們力氣大,這樣的結扣解起來更帶勁兒,保管天雷勾動地火,情急之下就只能撕扯了。」
顏鳶:「……」
阮竹終於打了個滿意的結扣,繞著顏鳶轉了一圈,道:「唔……衣服料子還需再薄一些,撕不破也不是個辦法……」
顏鳶:「……」
阮竹的眼裡閃動著光芒:「娘娘屆時就喊聖上不要,這於理不合,娘娘要不要先預演一下?」
顏鳶:「…………」
大可不必!
顏鳶只覺得全身的雞皮疙瘩如同山體滑坡。
再看阮竹,她滿臉都是神采四溢的表情,臉上明晃晃寫著「等我開班授課為你講上一晚上」,顏鳶趕忙找了個藉口,把她打發走了。
而後便準備就寢。
這衣服的款式顏鳶自然是了解的。
她慢慢解開衣裳,遇到胸口的系帶,只覺得一股強而澀的滋味傳來,顏鳶稍稍用了一些力氣才成功拉動了那個活結。
果然險些扯破胸口最薄處的布料。
「撕不破也不是個辦法呀。」
阮竹的瞬間聲音划過她的腦海。
顏鳶:「……」
……
翌日午後起,整個望舒宮便開始了準備。
顏鳶就像是一個木頭,從這一道流程被提到另一道流程,沐浴更衣焚香,一直到黃昏時,她已經昏昏欲睡了。
阮竹果然如她所言,找來了院裡的公公為顏鳶衣裳的系帶打結。
「大功告成,保管一下子拉不動,第二下惱羞成怒,第三下撕破衣襟,氣動心亂。」
顏鳶:「……」
阮竹與公公交換了一個興奮的眼神,功成身退。
留下顏鳶與塵娘面面相覷。
寂靜無聲。
尷尬。
顏鳶乾咳了一聲,低聲問:「塵娘,本宮需要的藥可有備好?」
塵娘的臉上還帶著紅暈,低聲道:「備好了。」
她說著便從袖中取出了一包小小的紙包,紙包里包著一點白色的粉劑。
顏鳶不放心:「這藥是能讓人昏睡不醒的藥嗎?」
塵娘搖頭:「並非。」
顏鳶:「那這藥……」
塵娘壓低了聲音道:「娘娘說聖上慣用的安神之香,所以尋常迷藥對陛下可能並沒有用,是以奴婢準備的並非催人生困之香。」
用慣了安神香的多半是失眠或者心燥之人,往常的用藥飲食定然都是調氣養精的。既然安神沒有用,就只剩下一條路,亂人心神。
塵娘把藥粉放到顏鳶的手心,不放心叮囑:
「此藥兇險,不可多放,每隔兩個時辰取指甲蓋大小用量,置於香爐或是燭台香油之中。」
「奴婢會為娘娘準備一點清新凝神的藥粉,藏在娘娘的耳墜之中,以防娘娘受其影響過深。」
顏鳶接過藥粉,點了點頭。
塵娘的眼裡滿含著擔憂,她不知道顏鳶心中所想,但也知道她必定不單單是侍寢。
在乾政殿裡想要耍花樣,必定是極其兇險的。
「請娘娘務必小心為上。」
「好。」
……
彼時乾政殿裡。
洛子裘為楚凌沉送上了一對紅燭。
昨夜楚凌沉命他準備一些藥劑,他便差人做了這副特殊的紅燭,紅燭的中層里藏著藥劑,只需點燃之後靜靜等待,到了時辰便會自動生效。
洛子裘笑得斯文:「天黑時點燃,大約一個時辰後藥劑便會起效。」
楚凌沉的目光落在紅燭上:「什麼藥?」
洛子裘:「一點惑人心智的東西。」
皇陵祭祀那次,皇后娘娘對安神香的反應似乎有些詭異,聖上十分排斥在侍寢夜用安神香,是以他便想了點別的法子。
洛子裘道:「藥量不大,陛下久聞安神香,應該對這些東西沒什麼反應。」
楚凌沉道:「她會怎樣?」
洛子裘想了想,笑得溫文爾雅:「大約做一場紛亂迷醉之夢吧。」
他其實並不完全理解皇帝心中所想。
楚凌沉其實並不想真正臨幸皇后,但卻似乎並不排斥這侍寢之夜。
明明看見她就氣得不行,卻偏偏還喜歡處處往她跟前湊,仿佛是自我凌虐一般地靠近。
就如同是孩童得到了心愛的兔子。
前一刻想要親吻,下一刻想要勒斷它的脖子。
顏鳶於楚凌沉,大約也是他自己都無法琢磨清楚的舉棋不定,手足無措吧。
……
晏國的舊例,皇后侍寢與妃嬪侍寢是不同的。
皇帝要臨幸妃嬪,會在月中時分,由公公引著去往妃嬪各自的宮苑內,與妃嬪共度良夜之後黎明前便需返回乾政殿,晨起沐浴。
皇后算是皇帝髮妻,與妃嬪不同,每逢初一十五,皇后會在日落之前被帝王慣用的座駕接進乾政殿裡,與皇帝一同用過晚膳,而後便歇在乾政殿。
是以黃昏時分,乾政殿的車輦就落在瞭望舒宮的門。
顏鳶在車輦上聞到了一點點安神香的味道。
味道不重,應是楚凌沉長年累月薰香所致,即便如此,她還是有點犯困。
她便掀開帘子問宮人:「公公,還有多久?」
大太監在轎外輕笑:「這條路娘娘雖然走得久了一些,但娘娘福澤深厚,終究走得到的。」
顏鳶道:「可本宮很急。」
她從昨夜起就被勒令少飲水少進食,如此才能讓氣色更好一些,眼下她早就飢腸轆轆,就等著晚膳續命了。
大太監一愣,拖長了聲音笑起來:「娘娘真乃性情中人。」
他說著便讓抬轎的宮人們加快了腳程,沒過多久就到了乾政殿。
「娘娘,裡邊請。」
大太監引著顏鳶走進乾政殿。
顏鳶跟著他的腳步,一邊走一邊暗暗把各處的暗哨明哨位置記在心裡,就這樣一路被指引著走進了帝寢之內。
帝寢的外間早已經放置好一桌二椅,桌上放著一壺二盞,還有一些餐點。
顏鳶在桌前停下腳步。
大太監躬身催促:「娘娘請上座。」
顏鳶面無表情地落座。
她現在終於確定了,楚凌沉是太后親生子沒有錯,這母子倆對於餐食的理解與旁人是不同的。
桌上的餐盤其實數量不少,但是多數是水果糕點。剩下的算得上菜餚的大約七八個,素菜多葷菜少,大部分清蒸或是涼拌,放眼望去清白交接,全是涼菜。
「……」
顏鳶看著眼前的餐點,忽然發現自己提不動筷子。
回望舒宮吧。
她在心底麻木想。
回望舒宮吃飽飯再來吧。
正當她絕望之時,身後忽然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緊接著一道涼颼颼哼氣聲響起:「怎麼,皇后不滿意孤宮裡的膳食?」
顏鳶轉過身,對上楚凌沉譏諷的眼睛。
他是故意的麼?
故意給的下馬威?
這樣的念頭在顏鳶的心中一閃而過。
但是很快她就否決了自己的想法。
因為楚凌沉就帶著他滿臉的陰陽怪氣表情,在她身旁落了座,嶙峋的指骨握起筷子,夾了一筷子不知名的草放入口中咀嚼。
顏鳶:「?」
他滿臉平靜,緊接著又夾了一塊白切的肉。
顏鳶:「???」
許是她的目光太過厭棄,楚凌沉終於皺起了眉頭。
他抬眼,冷道:「吃。」
顏鳶:「……」
也許是宮中御廚追求返璞歸真,大巧大拙?看似這些菜貌不驚人,實際上口味甚是美味?
顏鳶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她舉起筷子,試探著夾了一口他方才夾過的蔬菜,猶豫著放入口中試探咀嚼,下一瞬間青澀苦楚的滋味便在她的口中炸開。
她的手一抖,險些吐出來。
楚凌沉目光幽幽,眼裡噙著一抹冷峭的光。
顏鳶沒有辦法,只能強行把那坨蔬菜咽了下去,豈料那蔬菜的在口中是苦味,咽下去卻仿佛成了辣味,說不出的燙覺一路綿延到臟腑之中。
顏鳶差點就哭了出來。
她淚眼婆娑抬起頭,卻發現楚凌沉在笑。
他的笑容極其淺淡,就像是暗夜裡點燃的螢燈,只有一點點的光亮,若隱若現,卻分外的嘲諷。
「這是苦沁草。」
楚凌沉的聲音慢條斯理。
他又為自己夾了一筷,當著顏鳶的面咽入口中。
「先帝御駕親征時,從南邊水澤處尋得此菜,味苦如藥,先帝常以自省,常患常憂。」
「……」
「苦是苦些,不過滋味也算沁潤。」
「……???」
你家沁潤是這口味???
顏鳶震驚看著楚凌沉。
他真的咀嚼得毫不吃力,看不出一絲情緒的波動。
這該不會真的是他的日常餐食吧?
堂堂國君,就吃這玩意兒?
顏鳶不信邪,她舉著筷子,跟著楚凌沉的動作慢慢試其他菜。楚凌沉吃一口,她便跟著嘗一口,到最後一桌的菜都試吃了七七八八,她終於絕望了。
肉類無鹽,蔬菜生冷苦澀,滿桌佳肴近在眼前,但她更願意啃桌子。
楚凌沉卻仿佛沒有味覺一般,低垂著眉目,斯斯文文地吃完了一餐飯。
酒足飯飽,他擱下碗筷,抬起頭對上顏鳶複雜的目光。
他淡道:「皇后想說什麼?」
顏鳶猶豫問:「聖上平常就吃這些嗎?」
楚凌沉道:「怎麼,皇后吃不慣清淡?」
根本不是清淡不清淡的問題好嗎!
顏鳶在心底咆哮。
她也並非沒有見過天南海北的食材,這世上多的是美味的食材,也有些東西有毒但味道極好,比如南邊的菌類,北邊的江豚,但是她沒有見過這些無毒且難吃的東西,這些東西如果不能入藥,便是連雜草都算不上。
顏鳶看著楚凌沉,眼裡充滿同情。
出宮吧,出家吧。
這皇帝當著沒有意思啊。
這倒霉催的可憐玩意兒。
顏鳶的眼裡盛滿了憐憫的眸光,其間還夾帶著一絲疑惑,就仿佛站在世界的另一端,望向此間的泥沼。
咫尺之間。
天塹的距離。
楚凌沉忽然忘記了呼吸。
他胸口湧起熟悉的躁亂鬱卒,就像是一把小刀割斷新生的嫩枝,荒野起了風。
「既然食不相投,不若做些正事。」
楚凌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惡意地握住了顏鳶的手腕,拉著她走進了寢宮內間。
這下她的眼裡終於不再是憐憫了,她瞪大了眼睛,眼瞳之中噙著詫異的眸光。
楚凌沉看著她的眼睛,捕捉到了她眼裡一閃而過的慌亂,頓時那股鬱卒中又帶了一絲快意。
這顆蘑菇終究還是怕了。
這很好。
比方才那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