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有何不可
身為定北侯之女,本可以做一個金枝玉葉,卻只剩下半條命;為了這苟活的半條性命入了宮,卻捲入權欲的鬥爭,淪為他人的棋子。
她以為自己能在這夾縫中,謀得一條生路麼?
還是妄想他會相信她可笑的理由?
只是因為怕疼?
楚凌沉低著頭抿了一口茶,再抬頭時發現那點紅光已經徹底消失在了暗夜裡, 他的眉心皺得越發緊了。
「茶涼了。」
洛子裘的聲音從他的身後響起。
楚凌沉沒有回頭,也沒有聽從勸阻,他依然抿了一口茶水,隨後隨手一揚,連茶帶著茶杯一起丟了出去。
茶雖早就涼透,藥效卻尚存。
能解亭中燈油燃燒的毒。
洛子裘站在楚凌沉的身後, 順著他視線的方向眺望, 雖然遠處已經沒有了痕跡,但是他知道那是顏鳶下山的方向。
真是有意思。
洛子裘勾了勾嘴角。
他本來以為, 今夜顏鳶必死無疑了。
她是顏宙的女兒,她就在他的面前使盡花招,她還差點就撞破了楚凌沉最是逆鱗的秘密……
楚凌沉可從來不是一個寬厚仁德的君王,這一樁樁一件件,每一樣都足夠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可她偏偏,又一次虎口逃生了。
只是巧合麼?
洛子裘不動聲色地看了楚凌沉一眼。
此時年輕的君王低著頭,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眉宇間卻還依稀殘留著一絲罕見的慍色,也不知是在惱怒方才的談話, 還是別的什麼。
洛子裘自然是不敢問的。
他抬起頭望向遠處的天際, 此時黑夜已經快到盡頭,東邊的天空已經泛出一點微茫的曦光。
天快要亮了。
洛子裘悄悄吸了口氣, 正色道:「陛下,時候不早。」
楚凌沉抬起頭。
洛子裘道:「老和尚卜算出的良辰吉時就在今日,昨日深夜文武百官都已經啟程,今日上午便能抵達皇陵。」
自古祭祀皇陵都是一項重要的議程。
皇帝先行, 在皇陵住上一夜養精蓄銳,文武百官半夜出行,當日抵達,而後君臣一同祭拜先帝先祖,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山下的滾石早已經清理乾淨,所有的事情都順理成章。
如今只剩下一件事還沒有處理妥當:
溫泉小屋裡的那三具屍體。
洛子裘輕道:「陛下,見薄營的那三位……需要儘快送走,否則怕是容易被上山的人撞見。」
他其實也不是很明白,楚凌沉明明可以在山下就辨認屍身,為什麼非要讓人把他們送上山來?
眼下山上溫泉水暖,屍身已經開始腐壞,就算是快馬加鞭運下山去,也恐怕很容易被上山的文武百官撞見或者聞見。
可是若是在山裡秘密放上幾日……
洛子裘嘆了口氣,只怕是要真的不好看了。
楚凌沉淡道:「把他們送到山頂,火化。」
洛子裘一愣,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這裡是楚氏皇陵,是整個晏國的龍脈所在,這山里即便是死了一隻鹿都要拖到山下去填埋安葬的,唯恐壞了靈山風水。
而他竟然想要把那三位的屍身移到山頂火化?
這、這怎麼可以?
洛子裘又驚又懼,失聲道:「陛下!萬萬不可, 皇陵重地,龍脈所在, 豈容……」
楚凌沉卻無動於衷。
他的目光低垂,嘴角勾起了一抹冷峭的弧度。
「有何不可。」
……
顏鳶回到行宮時,宮人們早已經鬧翻了天,見到她出現,宮人們的眼淚都要橫飛出來了。
還好還好。
兔子和皇后,起碼回來了一個。
阮竹急吼吼道:「娘娘,您可算回來了,還好沒有誤了時辰。」
顏鳶傻眼:「什麼時辰?」
阮竹道:「祭祀的時辰呀!」
顏鳶遲疑問:「不是午時嗎?」
老和尚重新卜算出來的時辰,是今日的午時,距離此刻還兩個多時辰。她大半夜沒有睡,本來是想著好好補上一覺的。
沒想到覺沒有睡成,一到行宮就被宮人們前呼後擁迎了進去,緊接著上了一整套的沐浴焚香梳洗,最後被摁倒讓梳妝檯前一頓操作,她終於變成了那個雍容華貴的當朝皇后。
阮竹看著顏鳶疑惑的臉,嘆氣道:「娘娘不會以為只需午時出門便可了吧?」
顏鳶抬頭:「不然呢?」
阮竹:「……」
阮竹忽然意識到,顏鳶可能真的對宮中的事務所知甚少。
按照常理來說,她入宮之前應該會有教習的嬤嬤入府教禮儀的,就算沒有,身為當朝的皇后,入宮之後也會有專人負責從旁指導教授這些事宜。
可是她家娘娘入宮後就病了。
她不得寵,性子又軟,被苛待的又何止是這些地方?
阮竹的心念一動,胸口又燃起熊熊火苗,再看了一眼她家白白嫩嫩的娘娘,頓時滿腔的怒火就變成了心疼。
老天爺真是不公。
專門挑軟包子欺負算什麼本事?
阮竹壓低著呼吸,給顏鳶頭上的鳳釵做最後的調整,順便自家可憐的主子:「娘娘,你放心,栩貴妃也不會占儘先機的。」
顏鳶莫名其妙看著鏡子的阮竹。
她不明白為什麼忽然在阮竹眼裡看到了……額,悲憫的目光?
只能投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阮竹的指尖輕柔整理好最後幾根亂發,冷笑道:「就算栩貴妃現在獨得聖寵,今日能陪在聖上身邊的只能是娘娘。」
阮竹咬牙切齒:「奴婢一定會幫娘娘得到聖上的心的!」
顏鳶:「……」
阮竹的眼裡怒火重重,顏鳶看得目瞪口呆,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向她明說,大可不必謀劃這些事情。
她對楚凌沉半分興趣都沒有。
……
可即便沒有興趣,皇后終歸是顏鳶謀生的活計。
午時將至,她就身穿著朝服,坐上了轎輦,一路到了先皇先祖真正的陵寢之前。
「皇后駕到——」
彼時天朗氣清,文武百官都已經跪在了陵寢前。
顏鳶在百官朝拜聲中慢慢前行,遠遠地就看見了一身黑色朝服的楚凌沉。此時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莊嚴肅穆,唯有他一人面無表情,就像自己只是一個無關之人似的煢煢孑立,突兀得令人心驚。
不知道成親那日,他是不是也是這副神情呢?
顏鳶的心念動了動。
楚凌沉已經近在眼前,他朝她伸出了手,顏鳶想了想,便把手放在了楚凌沉的手心,與他一同走到了群臣前。
午時已到。
百官跪伏行禮。
護國寺的法師誦念的經文之聲響徹雲霄。
在儀式開啟之間,顏鳶的目光在文武百官中搜索自家爹爹的身影。
那老狐狸已經稱病不早朝很久了,今日是皇陵祭祀,這種場合總不能再稱病逃脫了吧?
她的視線在百官中來迴轉了好幾遍,終於在武將隊列的前面找到了他。果然那老狐狸一身官服,面容抖擻,器宇軒昂,哪裡有百分憔悴之貌?
也許是感知到了她的目光,顏宙的也轉過了頭顱,視線與顏鳶相接。
顏宙勾了勾嘴角,舉起食指,比了個噤聲的姿勢。
意思是無需多說。
顏鳶:「……」
顏鳶嫌棄地移回了視線。
中途中她的目光隨意掃了一眼文官隊列,忽然發現了個特別的男子。
那男子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面容斯文雋永,卻坦坦蕩蕩站在了文官之首的位置。
年紀輕輕,卻身居如此高位嗎?
顏鳶好奇地多看了兩眼。
他顯然也是發現了顏鳶的目光,朝著顏鳶躬身,徐徐行了一個朝拜之禮。
顏鳶點點頭,收回了目光。
這一場儀式耗時漫長,顏鳶也不敢輕易東張西望,乾脆雙手合十,虔誠地跪在了身下的軟墊之上,在一陣陣誦經聲中閉上了眼睛。
她其實是不大信鬼神的。
然而今時今日此情此景,她忽然間有了一絲奇異的遐想:如果這世間真有鬼魂,如果見薄營的亡魂還在就好了,若他們能夠看見,是否會指引她快些找到魁羽營的下落呢?
下一刻,顏鳶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好笑。
如果他們真能看見,發現昔日兄弟已經成了現在的顏鳶,不知道又會作何感想呢?只怕是會嚇死吧。
她有些想笑,於是頭低得更下。
看起來越發地虔誠了。
前排幾個老臣看在眼裡,頓時鼻一酸。
過去的三年裡,聖上年年祭祀都帶著那位貴妃娘娘。
皇陵祭祀原本沒有貴妃什麼事,他帶了也就算了,可偏偏那位貴妃穿得、穿得不登大雅之堂,每每還在祭典上醜態百出,氣得耄耋老臣們喘不上氣來。
如今再看看眼前的皇后娘娘。
她身穿一身朝服,身材雖然瘦小氣度卻過得去,性格懦弱了點但禮節卻妥妥噹噹,是一個正正經經的正宮該有的端莊。
老臣們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三年了,已經三年了!
先皇先祖終於顯靈了啊!!!
……
漫長的祭奠儀式不知不覺到尾聲,顏鳶對自己的表現也滿意得很。她是一個出色的人形木偶,讓跪拜就跪拜,讓點香就點香,讓磕頭就磕頭,每一個流程她都完成得很好。
美中不足的是,總有一道目光糾纏在她身上,讓她渾身不舒服。
那是楚凌沉。
他不僅香點得敷衍,頭也磕得草率,整個儀式中還時不時朝著她撇來一眼,似笑非笑的嘲諷的目光悠悠划過她的臉。
就像是荷塘里觀魚,山林里賞鳥。
這狗皇帝今天的興趣是看她磕頭。
儀式終了,顏鳶終於忍無可忍,開口問他:「陛下一直在看著臣妾,可是臣妾的禮節有什麼不周到之處?」
楚凌沉淡道:「沒有。」
顏鳶咬牙道:「那陛下為何一直看著臣妾?」
楚凌沉悠悠道:「孤只是覺得,皇后參拜甚是虔誠。」
從方才見到她一身朝服,滿臉肅穆來到這陵寢前,就覺得有些怪異了,再看她跪在墓前虔誠跪拜的模樣,他越發覺得說不出的怪異。
她脫去了笨重的裘襖,整個人看起來變得瘦小了許多。跪在陵前的時候雙手合十,彎腰弓背,一動不動,越發像是一顆……蘑菇。
一顆虔誠的,安靜的蘑菇。
楚凌沉的眼裡流淌著明晃晃的嫌棄。
顏鳶不明所以:「祭祀跪拜虔誠,很奇怪嗎?」
楚凌沉淡道:「殺將之女,也信鬼神?」
顏鳶終於明白了過來,原來他意在這個。她爹爹確實是個殺將,早年跟著先帝征戰沙場,屠的城池也不是一兩座了,若是真有鬼神,那定北侯府裡頭估計擠滿了亡魂了,府中人哪裡還能睡得著覺?
顏鳶道:「殺了許多人,不更應該磕頭贖罪嗎?」
楚凌沉一愣,似是沒有想到她會這樣評價自己的父親。
顏鳶想了想道:「而且,死掉的人如果真保佑百姓風調雨順,能讓人長命百歲,拜一拜,磕幾個頭,不是一件很划算的事情嗎?」
楚凌沉:「……」
祭陵還在收尾,群臣還在原地保持著跪拜的姿勢。
顏鳶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剛能夠傳到楚凌沉的耳朵里。
反正橫豎都已經是一個爛攤子,她早已經懶得裝了,乾乾脆脆抬起頭,直視楚凌沉的眼睛。
顏鳶:「陛下,我們是不是……」
她還想試探著詢問一下,看看早上的談話是否算數,可是還沒來得及開口,卻忽然,感覺到了脊背上傳來一股異樣的感覺。
——有人在注視著她。
很快身後就傳來腳步聲,緊接著一聲張揚的笑聲響了起來,緊接著有人在顏鳶揚聲行禮:「臣,叩請聖上萬歲。」
那是一個張牙舞爪的聲音。
顏鳶入宮這些時日,還從未聽過這樣毫不遮掩的聲音,她好奇地回過了頭,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男人。
他穿著一身金色緞錦朝服,眉宇間神采飛揚,眼神放肆地落在了顏鳶身上,掃蕩一圈,才緩緩道:「娘娘千歲。」
顏鳶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晏國以黑色為尊,金色次之,滿朝上下能穿金色的人一隻手就數得過來。而從年齡與長相推斷,此人大概是楚凌沉的皇長兄——
暄王楚驚御。
也只有他敢用這樣的目光看著當朝皇后,而不擔心龍顏大怒。
果然楚凌沉沒有動怒,他只是微微低垂了眼睫,淡道:「許久不見了,皇兄。」
楚驚御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顏鳶身上。
他遲遲道:「許久不見,聖上的口味倒是寡淡了許多。」
顏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