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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你哭過?

    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了。

    顏鳶逼自己平靜下呼吸,艱澀地吐出陌生的話語:「屬下……」

    季斐溫和地看著顏鳶。

    眼看她慌亂無措的模樣,他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像當年般彈一彈她的腦門,可就在他的指尖觸到她的額頭的剎那,可月光卻照亮了她額間的花鈿。

    季斐愣了愣,指尖僵直半空中。

    他終究還還是垂下了手。

    他輕聲道:「你做得很好。」

    顏鳶道:「……是。」

    森林邊起了風。

    月光與寒霜一同降落。

    顏鳶凍得脊背都挺直了。

    可現在回帳篷肯定是不合適的,季斐便領著她找躲避的地方。

    他們找到一處巨大的斷石,顏鳶就在石頭旁邊抱著膝蓋,把自己縮成一顆球。

    季斐看著她哆嗦的模樣,問她:「你很冷?」

    顏鳶搖搖頭:「沒關係。」

    是有一些冷,不過沒有關係,只要吹不到風她還是可以忍受的。  

    季斐沉默了一會兒,嘆息道:「你的性子倒是沉靜了許多,不像是我認識的寧白。」

    顏鳶茫然抬頭:「嗯?」

    季斐道:「若是寧白,早已經興師問罪,或者大打出手。」

    見薄營的小將寧白,生來就不是好脾氣,只要見到他第一眼,就回衝上去質問他為何還活著,甚至根本等不到他回答便會先與他纏鬥泄個私憤。

    又怎會像現在這樣,抱著膝蓋縮著身體,明明呼吸都在發抖,卻連大氣都不敢喘。

    季斐看著顏鳶。

    她的頰邊垂落著一支步搖,此刻步搖正微微擺動,陌生而又突兀。

    季斐輕聲嘆了口氣,終究是做了剛才想做卻沒有做完的事情。

    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指腹輕輕揉搓了她的劉海,然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

    他輕聲告訴她:「伱的任務結束了,寧白。」

    顏鳶的呼吸陡然顫了顫,胸口好像有巨石滾落。

    她忽然覺得吵鬧。蟲鳴鳥叫吵鬧,風吹樹動也吵鬧,這天地間的嘈雜好像一下子都鑽進了她的耳朵里。

    

    她在一片混亂中抬起頭,茫然看著季斐:「……結束了?」

    季斐撫蹭著她柔軟的頭髮,輕聲道:「是,結束了。」

    顏鳶渾渾噩噩。

    她把頭埋進了膝蓋里。

    這些年來,她其實也沒有特別傷心,只是覺得很狼狽,很落魄。

    她找不到戰友屍首,也做不回寧白,最初的時候每天都痛得想要尋死,後來每天都害怕死掉,最後靠著天漏草活一天算一天的日子……

    這些很慘很慘的事情,於她而言總好像隔著一層棉花,痛覺與知覺都不是那麼明顯,她並沒有大家想像中的那樣悽慘絕望。

    直到此刻。

    直到季斐告訴她任務結束了。

    停滯不前的時間重新開始流逝,就像是一艘大船緩緩地駛離港口。一切又開始重新往前走。

    那些被封存的情緒,忽然間排山倒海而來。

    她喘不過氣,說不出話,眼淚沒有任何預警地奪眶而出。

    不知道為什麼,就忽然就沒有了丁點勇氣,她趴在膝蓋上啜泣,漸漸地放聲大哭。  

    她宣洩著從未宣洩過的情緒,完全不加任何遮掩,也不知道是為那些沒有活下來的人,還是為了不復存在的見薄營,亦或是,僅僅為了活得不太好的自己。

    季斐便在邊上守著。

    他靠在石上抬頭看著滿天的星星,腦海中想的是,他若當真死了,今日寧白當何如。

    她這樣的情深的人,怕是一生都要囚在雪原。

    還好他還活著。

    她哭出來了,他便放心了。

    ……

    季斐等她哭得差不多了,便溫聲地向她解釋自己這些年的境遇。

    「那年我引著追兵到絕路,無奈跳了邊疆的懸崖,雖沒有斃命卻在山崖失了方向,誤入了晉國境內……為舒月容所囚。」

    顏鳶哭得沒有了力氣,學著季斐靠在石頭上,聽著他娓娓道來。

    那年的月容公主,還只是晉國的尚書之女,她救了季斐便得了一個有趣的玩物。她對季斐使盡了手段,想要從這個男人身上得到一些更好玩趣味。

    季斐在尚書府的私牢中苟活半年,又被迫在舒月容的身旁做了半年的守衛,後來因緣際會結識了舒月容的姨母,當時的晉國皇后容箏,意外得了她的賞識。  

    他知她有鴻鵠之志,於是便做了她半個謀臣,輔佐她一路血濺皇庭,自立為帝。

    顏鳶愣愣聽著,眼睛都不眨。

    季斐看著她呆滯的模樣笑了笑。

    「起初也並非真心想要輔佐,只是覺得晉國皇庭鬧一鬧亂一些,於我晏國自是有利無害的。」

    「……」

    「後來我在容箏身旁待得久了,發現她竟真有明君之相,且一心想要促成宴晉和睦,我便真助了她一臂之力,與她約定我助她成事,她助我查出當年雪原追殺的真兇。」

    「……那後來呢?」

    顏鳶沙啞著嗓音問他。

    女帝兩年前就已經自立,他應該在兩年前就回國的,為什麼會混跡在使臣的隊伍裡頭?

    季斐輕聲道:「容箏登基之後,宮內宮外混亂,她待我終究有大恩,我便多留了一陣子。」

    顏鳶愣愣道:「就這樣?」

    季斐看著顏鳶的臉輕道:「大致是這樣。」

    顏鳶遲遲反應過來:「所以你寧可留在晉國幫人家造反,也沒有來找我們。」  

    季斐輕道:「找過的。」

    他重獲自由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問容箏借了人手深入雪原,想要找到同袍的屍首或者蛛絲馬跡,但是卻什麼都沒有找到。

    顏鳶怒氣未消,咬牙切齒:「可你跟隨月容公主入宮已經多日,你都不曾、都不曾……」

    他明明早就看見她,卻放任她一個人來回尋找,在林中遇到猛虎也未曾現身,若不是月容公主逼迫,他是不是打算就此別過?

    季斐定定看著顏鳶,許久,他才輕道:「可是小白,你如今這副模樣與身份,季斐有何立場貿然相認?」

    顏鳶一怔:「我……」

    她幾乎已經忘了,季斐認識的寧白是邊關的野小子,她從未在季斐面前穿過裙子,也未曾告訴過他自己的身份。那年事變之後,她爹爹更是因為怕人追蹤她,派人抹去了她在雪原和軍營的所有痕跡……

    寧白從來不曾存在過。

    季斐又能上哪裡去找寧白?

    於是盛怒變成了心虛,顏鳶慌亂間低下了頭。

    季斐便在她身旁笑了出來,他輕道:「沒關係。」

    顏鳶看著自己的裙擺不說話。  

    季斐道:「時辰不早了,回去吧。」

    時候確實已經不早。

    夜露降落,寒風吹得顏鳶整個身體刺骨一般的疼痛。

    顏鳶在原地停駐了一會兒。

    她現在思維混亂,只覺得季斐好像漏說了什麼事情,卻怎麼都記不起來。可她的身體實在扛不了多久了,只能不甘不願地裹緊了衣裳,一步三回頭地獨自向營地的方向走去。

    月夜下季斐的身影與夜色融為了一體。

    他站在原地,目送顏鳶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中。

    「對不起,但是還沒到時候。」

    季斐對著她消失的方向輕聲道。

    ……

    季斐確實隱瞞了一件事。

    兩年之前,他依約向女帝辭行。

    臨別之前他看著女帝那張與寧白頗有幾分相似的臉,貿然問出心中所想:「陛下當真與先帝並無子嗣?」

    他知道寧白當年是在邊關被意外收編,原本她應該是在北上尋母的路途中。

    所以他查了舒月容的母親,女帝的那位孿生姐妹。  

    那女子與尚書大人恩愛有加,婚後生了四兒三女,每一個孩子都被悉心撫養長大,其中最大的舒月容與寧白看起來長相相似,年齡相仿。

    既然年齡相仿,便不可能是同胞姐妹。

    那就只剩下了女帝容箏。

    當年的容皇后。

    他深知皇族秘辛問出口便是死罪,也知道他若回了國,絕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再替寧白追查身世,於是賭上了性命,盯著女帝的眼睛問她:「那陛下與其他人呢,可有孕育子女?」

    女帝勃然大怒,招手就要喚來親衛。

    他頂著她的盛怒向她行禮:「陛下息怒!且聽季斐一言!」

    他疾聲道:「季斐遇到過一個女子,長得與月容公主一般無二!」

    女帝忽然停下了呼吸。

    季斐便知道自己賭贏了。

    他在女帝面前微微俯身,儘量詳實地告訴她自己所知:

    「那女子與月容公主年齡相仿,長相十分相似。」

    「她應是出身晏國的西北,會武功懂騎射知兵法,家境應該不差,家中師長或出身行伍且級別不低,可助她偽造軍籍。」  

    「她姓寧,叫寧白,但這應該並非她的真實名姓。」

    「她於三年前……北上尋母。」

    早在他收下寧白之時,他就已經查過她的履歷生平軍籍,但卻查到了諸多蹊蹺。但這些蹊蹺很顯然是自上而下為人鋪設下的,他便也打消了她是奸細的疑心,猜想她大約是哪個朝中公卿的叛逆女兒,不再往下細查。

    他將知道的寧白的消息和盤托出,又等待了片刻,卻終究沒有等來期望的反應。

    他唯有向女帝辭行。

    就在他即將踏出門的那一刻,女帝的聲音自他身後響起:

    「他姓顏。」

    ……

    顏鳶回到營區時,篝火邊的人群已經散了。

    碩大的篝火火焰已經熄滅,木柴上火星尚存。

    她便蹲在篝火的殘骸邊,伸出手汲取殘存的溫度,等到身體裡激盪的情緒稍稍平復了一些,才站起身來輕輕喘了口氣。

    也正在這時,她忽然間感覺有目光落在她的脊背上。

    「誰?!」

    顏鳶站起身往回看。  

    這才發現竟然有一個身影一直靜靜地蟄伏在她身後,也不知道在黑暗中看了她多久。

    顏鳶盯著那人的身影,只覺得有些說不出的眼熟。

    男人在她的注視下緩緩站起了身,月光終於照亮了他的臉龐。

    顏鳶徹底愣了。

    楚凌沉?

    他沒有回營帳?

    他不會是一直在等著她吧?

    顏鳶眼睜睜地看著楚凌沉走到了自己的身旁,她張了張口:「我……我剛才……」

    楚凌沉卻沒有看她的眼睛,他只是低著頭,牽起了她的手,一路牽引著她朝著營帳的方向走。

    顏鳶懵的腦袋還是懵懵的,就這樣一路任由楚凌沉牽著手回到了營帳里,看著他親自點了燈,然後又牽起她的手,引著她坐到了床邊。

    燭光照亮了楚凌沉半邊臉。

    他緩緩靠近她,指尖輕輕觸碰顏鳶的眼瞼,微側的臉龐帶著說不出的寂靜的溫柔。

    顏鳶覺得身上起了雞皮疙瘩,說不出的涼意仿佛是從腳底心鑽到了身體裡,她悄悄往後退了一點,避開了他的指尖。  

    楚凌沉的動作微微一滯,眼睫低垂。

    顏鳶嘗試著挑起話題:「大家已經散了嗎?我還以為會通宵……」

    文官喝酒也許盡興便可,武將喝酒從來都喝到就地躺下的,不打架已經最好的結局,這樣乾乾淨淨散場的篝火宴她還真是沒有見過……

    楚凌沉道:「他們去森林中夜獵了。」

    顏鳶一怔:「夜獵?」

    楚凌沉淡道:「他們想娶月容公主,自然是要爭相拔得冬獵頭籌。」

    顏鳶聽得越發糊塗:「可是森林裡根本就沒有……」

    皇家獵場根本就沒有凶獸猛禽,那隻老虎也不知是誰運到獵場中妄圖不軌的,他們即便當夜入森林通宵狩獵又能如何?從哪裡去獵第二隻老虎?

    冬獵的頭籌明明早就已經沒有任何懸念了,連夜進山又有什麼意義?

    楚凌沉卻輕道:「有。」

    顏鳶一頭霧水:「有什麼?」

    楚凌沉道:「有比老虎更加頭籌的獵物。」

    楚凌沉盯著顏鳶,把她臉上的疑惑盡收眼底,然後溫柔地告訴她:「孤剛剛頒了一道指令,獵殺森林中形跡可疑的刺客,三人抵一虎。」  

    森林中……形跡可疑的刺客?

    不對,季斐就在林中!

    這種曖昧不清的指令,本質上就是下令清繳,月黑風高,刺客來襲,除非是徹頭徹尾的自己人,否則一律會被誅殺殆盡。

    楚凌沉低下頭,指腹撫過顏鳶的眼瞼:「你哭過。」

    顏鳶的手腳冰涼:「陛下!森林中……」

    她想說森林中不止是有刺客,但卻沒有說完,因為楚凌沉俯下了身,溫熱的吻覆上她的唇,把她未完的話都吞進了口中。

    顏鳶想要站起身來,卻被帶楚凌沉抓住了雙手,慌亂中又跌坐回了床上。

    「你哭,是因為孤沒有拒絕月容公主的和親。」

    「還是因為……終於見到了你的主將?」

    楚凌沉便抓著她的雙手,逼她臥倒在了床上。

    他俯身到她的耳畔,眼睫幾乎就要觸碰到她的臉頰,低柔的聲音裹挾著說不出的猙獰:

    「究竟是哪個原因呢,寧小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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