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她暴露了多少?
一個女子,已經入了後宮,做了皇帝的妻妾,有什麼理由遮蓋起自己的蕙質蘭心,假裝只是一棵牆頭不起眼的小草呢?
唯一的理由只可能是她並不喜歡皇帝。
楚凌沉呼吸微頓。
腦海中浮現顏鳶低眉順眼的模樣,他微微勾了勾嘴角。
人人都以為她是因為生性膽小,不敢抬頭直視天顏,所以怯怯懦懦像個兔子。結果,竟是單純的不喜歡麼?
或許不止是不喜歡,而且是很憎惡,但又因為需要仰仗宮裡的救命良藥治病,於是只能捏著鼻子,皺著眉頭,嫁進了宮裡,捏著鼻子做她的中宮皇后。
楚凌沉輕道:「真是個倒霉的人。」
他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只有濃密的眼睫微垂,斂去了眼眸中的光亮。
……確實倒霉啊。
洛子裘輕輕嘆了口氣,內心深處油然而生一股同情。
這位娘娘原本只是太后的棋子,太后更加看重她父親在朝野的勢力。於她而言,她只是一個病弱的傀儡,一個懦弱得讓所有人都很放心的皇后,她只需要住在望舒宮裡,時時刻刻噁心敲打著貴妃,那就足夠了。
只可惜,今非昔比。
楚凌沉如今已經看見了她,以他的性子斷然不會輕易放過她,只怕是,她往後的日子再難回去從前了。
可不就是個倒霉鬼麼?
慘啊。
馬車一路向北,向著皇陵所在的方向前行。山中天氣多變,沒過多久,太陽隱沒在了烏雲里,冰冷的秋雨就從天而降,混著風澆落在了馬車上,草木的潮氣撲鼻而來。
洛子裘傾身去拉車窗,臨闔上窗前,往後方看了一眼。
他們的車馬後面應該是顏鳶的那輛,方才出發前顏鳶的神色已經不大好了,現在冷雨涼風,她身有寒疾,能支撐麼?
洛子裘有些擔憂,遲疑道:「下雨了,娘娘體弱,大約不好過。」
楚凌沉沒有開口。
洛子裘便收回了目光,這本就不是他可以過問的事情,他收回目光,若無其事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抬起頭時卻發現楚凌沉的神情有些異樣。
他走神了。
他手邊的兔子察覺到了他的呼吸,歪了歪耳朵,跳到了他的膝蓋上。
楚凌沉的視線尚未從車窗的方向收回,素來冷漠的臉上竟露出了罕見的遲疑。
他保持著原有的姿勢一動不動,過了許久,才終於垂下了眼睫。
楚凌沉低道:「子裘。」
洛子裘俯首:「微臣在。」
「如果一個人……身負傷處,又在冰雪之中負重行走七日七夜……」
楚凌沉的聲音低沉緩慢,眼裡竟有幾分說不出的遲疑:
「那個人……還能活麼?」
洛子裘只當是沒有看見,不露痕跡地移開了視線。
他知道楚凌沉在問的是誰,那是一個叫做寧白的邊關小將。
他的另一個救命恩人。
他不知道楚凌沉和寧白有怎樣的過往,只知道這些年楚凌沉一直沒有放棄過尋找那個人的下落。只是兩國交界處山川連綿,森林密布,一年到頭有一半的季節是大雪封山的,實在難以尋找。
那個叫寧白的小將,只怕早就死了。
洛子裘想了想,道:「那要看對方體格如何傷情如何,如果傷勢不重且體格健碩,活下來倒不是沒有可能,只是……」
楚凌沉臉色一變:「只是什麼?」
洛子裘道:「要想活得好,怕是不易了。」
楚凌沉的神態肉眼可見的黯淡了下去。
洛子裘低著頭,安靜地蟄伏。他終歸只是一個謀士而已,並不是大羅神仙,已經發生的事情他無力改變,也不想給楚凌沉無望的希望。
「陛下,那三具屍身,已經運抵別院。」
「縱然陛下心中忐忑,但這些年都已經過來了,眼下又何須自擾?」
洛子裘一面觀察著楚凌沉的臉色,一面輕聲安撫:
「明日見到了,真相自然明了,聖上的心終歸有安處。」
三年了,第三波派去邊關的人總算是沒有空手而歸。他們在雪原的深處找到了蛛絲馬跡,並循著它找到了那一支偵察小隊的痕跡,最終他們不負眾望,帶回了三具屍體。
苦寒之地湖下三尺的冰,護送著三具完好的屍體,一起被秘密運送到了帝都城外的皇陵附近,等待著楚凌沉前往辨認。
這才是這次皇陵祭祀的真正目的。
楚凌沉低垂著眉眼,如同一座雕像。
過了好久,他才輕輕舒了一口氣,嶙峋的指尖輕觸懷中兔子的耳朵。
真的能心安麼?
……
外頭陰雨綿綿,馬車裡的顏鳶確實不好受。
她睡在馬車裡的小榻上,明明身上已經裹了厚厚的錦被,仍然覺得每一個毛孔都在被寒意侵擾,額上在出汗,身上卻莫名地發冷。
「娘娘、娘娘,你好些了嗎?要不要再喝一些薑茶?」
小魚的聲音仿佛遠在天邊。
顏鳶只勉強睜開了一條眼縫,嘟囔道:「……腿酸……疼……」
「腿酸?是酸還是疼?怎麼會腿疼呢?受傷了嗎?」
小魚的聲音越發慌張起來。她照顧了顏鳶三年,從來也沒有聽她喊過幾次疼,眼下顏鳶昏昏沉沉地在喊疼,她心疼得眼淚都要橫飛了:「娘娘嗚嗚嗚……」
最後她被阮竹轟出了馬車:「吵什麼吵,先去外頭哭完再進來!」
小魚一離開馬車,顏鳶的周遭瞬間安靜了下來。
阮竹在她面前跪坐下,用溫熱的指腹慢慢按壓顏鳶的小腿。顏鳶緊鎖的眉頭終於漸漸地舒展開了,她的呼吸漸漸平穩,喉嚨口的呢喃也終於稍稍變幻了幾句。
阮竹想聽,卻沒能聽清她在說什麼,只當她是在說夢話。
顏鳶其實沒有失去意識。
她只是太累了,又心裡憋著口氣,無處發泄,只能把楚凌沉翻來覆去罵了一通:「不知好歹的狗東西……」
罵著罵著,就真的困了。
顏鳶在睡得昏天暗地,等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車隊已經停在了皇陵的入口。
她在阮竹的攙扶之下走下馬車,第一眼看見的便是一道巍峨的山門。那道山門挺立在崇山峻岭之中,白石雕出精美的盤龍珠,長青的松柏立於山間,說不出的莊嚴肅穆。
彼時楚凌沉站在山門前,仰頭看著那道高高的山門,瘦削的身體藏身於寬大的黑錦儒衫內,身周也好似籠了一層淡淡的濕氣。
顏鳶站在十幾步開外的地方看著他。
楚凌沉回過頭,眼神里還有來不及收斂的嘲諷,看見顏鳶時,那一抹嘲諷就淡了開去,化成了一點流水般的濕潤粘稠。
目光相接。
楚凌沉的嘴角上揚:「皇后可算是醒了。」
顏鳶沉默看著他。
她此刻剛剛睡醒,再看見他,還是感覺眼珠子疼。
但至少她已經冷靜了下來,不像在帳篷外的時候那樣,滿心滿腹只想著破罐子破摔,衝上去把楚凌沉打一頓。
她已經有餘力去思考清晨時發生的事情:
昨夜邱遇的那一場笑話一樣的刺殺,應該是楚凌沉早就埋下的陷阱。他從火船那夜起就對她產生了懷疑,之後派了阮竹他們監視她的日程,不過是虛晃一招,他真正的試探,早就已經安排妥當,只等著祭祀皇陵的時候,她自己鑽到瓮中。
之後那一場箭雨,應該不是他安排的,但是他應該也是早就知情,才會在入夜之時轉移了自己的親兵,設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局。
原本她已經安然度過了昨夜的試探……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她終歸沒能眼睜睜地看著邱遇赴死。
顏鳶閉上了眼睛,腦海里中思路漸漸清晰。
所以現在至關重要的問題是:
她到底,暴露了多少?
顏鳶的腦海里思緒翩飛,無數種可能在她的腦海里翻騰:
其實細想起來,她對楚凌沉並沒有多少欺瞞。
她這皇后是太后欽點的,她是誰的人楚凌沉心知肚明。她頂多只是藏起了一些鋒芒而已,這宮中表里不一的人多得去了,這點欺瞞也不算很嚴重,不是麼?
至於那些舊事。
寧白做的事情,關她顏鳶什麼事?
……
顏鳶笑意盈盈地行禮:「臣妾睡了很久,讓陛下擔憂了。」
楚凌沉注視著她的眼睛,許久,他才勾了勾嘴角:「孤今日確實……一直心繫著皇后。」
他的嗓音低沉,目光慢慢悠悠掃過顏鳶的臉。
自從清晨分別後,她就一直在馬車上昏睡,他沒有與她再見面的機會,好奇心卻一點一滴地在他的心頭生根發芽。
他想知道,被拆穿後再見面,她會是怎麼樣的模樣。是會驚慌失措跪地求饒,承認自己的欺君之罪;還是會破罐子破摔,就像清晨分別時那般,桀驁得連頭也不回?
他實在是,有些過於好奇了。
是以馬車到皇陵時,他整暇以待,在原地等她。
她沒有立刻醒來,阮竹在馬車的車窗門口呼喚了好幾遍,馬車裡才響起一陣含混的聲音:「別喊……再過一會兒。」
聲音雖軟,語調卻是十足的霸道。
所有人都有些尷尬,但是楚凌沉都沒有發話,他們自然不敢開口催促,只能放任她在馬車上又酣睡了片刻,才終於再一次去叫醒。
這一次顏鳶她終於是醒了。馬車內窸窸窣窣,片刻之後,她就穿著厚厚的裘襖,慢吞吞走下了馬車。
她撞上他的目光,臉上的表情從驚疑到平靜,最後那張蒼白的小臉上竟然又掛上了含蓄的笑容。
「臣妾睡了很久,讓陛下擔憂了。」
溫婉的少女盈盈行禮,連眼睫毛都透著柔順。
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
這就有點無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