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捉到鬼
黑夜的池塘邊,陰風陣陣。
月光照在荒草上,比人還要高的枯草堆隨風搖擺,發出沙沙的聲響。
顏鳶的身體止不住地瑟瑟發抖。
她倒並不是因為害怕,只是往常她都是午後來這裡,夜晚的梅園實在是太冷太冷了,冷到她每一個毛孔都好像浸潤了冰水。
顏鳶把手裡的蓮花燈捧得更加靠近身體, 目光在池塘邊來來回回地探尋著,可是寂靜的梅園裡頭只有蟲鳴鳥叫,哪裡有半個鬼影子?
那人……沒有來嗎?
還是依然信不過她?
顏鳶舉著蓮花燈四處走了走,看見了她三天之前放在石頭堆上的食盒,食盒裡頭的荷花糕居然也還在。
難道是遭逢了不測?
顏鳶舉高了蓮花燈,讓它的光亮可以照得更遠。
「我按照約定來了, 你想好了嗎?」
顏鳶朝著雜草最為叢生之處喊話。
「我並沒有惡意, 我是一個人來的,你願意出來見一見嗎?」
「近來宮裡已有傳聞,可能過不了幾日太后就會下懿旨清掃梅園。今次是我來,下次說不定就是內務司了……」
「我會在這裡等一刻鐘,你再好好想一想。」
顏鳶的中氣不足,提亮了聲音之後,每句話的最後幾個字眼都是虛浮飄軟的。這樣的聲音在空曠的梅園裡響起來,反倒像更是鬼語。
她喊完話就蹲了下來,儘量避著涼風。
蓮花燈在她的身邊照出了一個小小的光圈,光圈覆蓋了上次她堆放魚蝦的地方。
原本放在那裡的魚蝦已經被收拾得乾乾淨淨, 連一片多餘的鱗片都沒有。
那看來不吃糕點,純粹就是賭氣了。
顏鳶失笑。
她在石頭旁邊找了一塊地方坐下來, 然後從食盒裡取了一塊荷花糕。
風乾的荷花糕一點也不好吃,但是眼下她飢腸轆轆,似乎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於是輕輕掰下了荷花糕一角,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她就這樣又等了一刻鐘, 荒草堆里還是毫無動靜。
看來今夜是沒戲了。
顏鳶站起身來, 對著荒草道:
「既然如此,本宮也不強求。」
「食盒中還剩餘一些糕點, 有些幹了,燒些熱水就可以重新蒸軟。」
「本宮這兩日惹了一些麻煩,過幾日才會再來,省著點吃啊。」
「河魚畢竟多刺,還是儘量少餵給孩子吧。」
顏鳶看著滿園蕭瑟,嘆了口氣,轉身退出了池塘邊。
她起初在梅園尋覓,是想要藉機繞道找魁羽營的線索,後來推斷出了這裡有個嬰兒,就只是起了惻隱之心。
可惜了,好像沒有被信任啊。
顏鳶有些喪氣,悶著頭往前走,忽然間身後傳來一陣細微的沙沙聲。
她知道那是某個人鑽出了草叢的聲音。
她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
荒草聲就一路跟在她的身後,等到她走到門口之時,背後的荒草翻浪聲就變成了裸足踩在青磚上的聲響。
噠。噠。噠。
顏鳶停下腳步,依然沒有回頭, 只是對著面前的空氣問:「伱想要讓我看見你嗎?」
背後的聲音靜止了。
過了一會兒, 一個沙啞的女音響起:「你真的是皇后娘娘?」
顏鳶道:「是。」
女音問:「跟著你走的話, 會被抓起來嗎?」
顏鳶道:「不會。」
女音問:「你能管得了塗山公公嗎?」
塗山公公?
顏鳶愣了愣,依稀覺得哪裡聽過這個名字,花了好久才憶起來,那日回宮在宮門口遇見的大太監,內務司的大主管,就叫塗山公公。
顏鳶搖了搖頭:「我管不了他,但是他也管不了我。」
內務司管轄後宮事務,皇后是中宮之主,但嚴格意義上來說這兩者並非上下的關係,內務司的人員管轄應該還是皇帝說了算。
女音不說話了。
她大抵是糾結上了。
過了好久才傳來她小小聲的聲音:「你既然管不了她,我們也不想為難你,我們在這裡安居便好,只是你……」
那人沉默了一陣兒,才顫抖著開口:「你能不能帶走一個小寶寶?」
顏鳶輕聲問:「這裡有個孩子嗎?」
那人道:「有一個……但是已經病了兩日了,快要活不成了……」
她的聲音本來就有些啞,此刻帶了哽咽,聽起來就像是山魅在夜裡哭泣:「她們不許我找你,可是小寶寶快要死了……她快要死了……」
那人低聲抽泣。
顏鳶緩緩回過頭,看見遠處的荒草旁站著一個嬌小的身影。
那人就站在不遠處,抬著胳膊擋著眼睛,只露出髒兮兮的下半張臉。
蓮花燈發出羸弱的光芒,照出那個人襤褸的衣裳和凌亂的頭髮。
顏鳶走近了兩步。
小姑娘放下了胳膊,露出一雙驚恐的眼睛。
顏鳶遲疑:「你別怕,我……」
顏鳶的話音未落,忽然間梅園的外頭就響起了一陣嘈雜之聲,像是有無數人列隊在靠近的聲音。
深夜裡,腳步聲驚天動地。
顏鳶一怔,全身上下忽然被不安的情緒籠蓋。
糟了。
……
騷亂頓起,冷風中傳來陣陣熱浪,黑夜的盡頭閃動起火把的光芒。
「太后有命!內務司奉命清掃梅園!」
「太后命爾等禁衛從旁協助!」
「來人,備好火把!」
小姑娘眼裡頓時閃過驚惶的光亮,銳利的目光狠狠瞪著顏鳶:「她們果然沒有說錯!你是個騙子!你跟塗山公公是一夥的!」
她說完就開始往回跑,話音剛落,人已經鑽進了荒草叢中。
顏鳶:……
這個傻瓜!
人家帶火把她鑽草垛?!
眼看著火把越來越近,小姑娘人鑽進了荒草堆,顏鳶再也顧不得其他,直接飛身進了荒草堆,一把抓住了小姑娘的肩膀。
「啊——放、放開我——!」
小姑娘尖聲叫嚷,響聲穿透寂靜的黑夜。
「什麼人在那裡?!」
遠處的禁衛軍察覺到了梅園的異樣,他們手中的刀劍瞬間出鞘,眼看著就要把梅園徹底圍了起來。
「別吵!我跟他們不是一夥的!」
「你再出聲,就等著一起被抓吧!」
顏鳶壓低了聲音威脅小姑娘,腳下不敢放鬆,拉著小姑娘果斷跑出梅園的院門。
這其實是十分冒險的舉止,那幫禁衛實在太近了,很容易就撞到槍口上。但是如果此時不跑,過會兒就是瓮中之鱉,絕無逃脫的可能性。
這種時候,跟著直覺當機立斷,是保命最好的辦法。
「什麼人?!」
「站住!」
顏鳶沒在院門口停留,她直接拉著小姑娘的手鑽進了道旁的樹影之中,然後沿著蜿蜒的小路直接朝著僻靜處奔跑。
路上一片漆黑。
不過顏鳶對這裡的地形已經了如指掌,如果說這宮中只剩下一個地方還能藏匿人的話,那麼就只剩下一個可能——佛骨塔。
沒想到佛骨塔周圍竟然有人在悄悄守衛。
顏鳶心中一沉,轉頭問小姑娘:「還跑得動嗎?」
小姑娘面色不改:「跑得動!」
顏鳶:「……」
可我已經快跑不動了。
顏鳶在心底哀嚎,身體卻不敢停歇。既然佛骨塔莫名其妙有人看守了,就只能往人少樹多的地方躲藏了。
她又帶著小姑娘繞道去了御花園。
但御花園裡並不是空無一人的,她們都動作又太過急躁,很快就引起了巡邏的禁衛的注意。
「站住!」「不許跑!」
小姑娘一路跑一路倉皇問:「你不是皇后娘娘嗎?為什麼要逃?」
她問得有條有理,連氣息都是穩的。
真是個好問題啊。
氣喘吁吁的顏鳶,咬牙切齒想。
「因為本宮不應該在這裡。」
她此刻應該在佛骨塔,數千盞明燈照著她虔誠的臉,大佛前她擺開經書,一字一句寫滿對逝者的超度——而不是在這裡提著腦袋累成狗。
可是事到如今,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顏鳶咬緊牙關,帶著小姑娘一路朝著御花園深處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間眼前一片漆黑平坦,宮燈已經在遙遠的黑暗盡頭。
竟是到湖畔了。
湖畔上涼風徐徐,一艘嶄新的大船正在緩緩駛離岸邊。
空氣中隱隱還飄蕩著一股熟悉的安神香味,這香味顏鳶向來嫌棄,此刻聞見了卻如同親人一般親切。
楚凌沉!
這狗皇帝居然造了新船!
大船已經緩緩離岸,顏鳶顧不得思考,便拉著小姑娘一躍跳入了水中。
……
遊船上,洛子裘為楚凌沉點燃了一盞安神的香。
楚凌沉懶散地坐在船艙的窗口,目光漫無目的地湖畔上遊走。
他的腳下跪著一個身穿灰綠色衣衫的青年男人,那是灰騎的首領。
他剛剛星野兼程,趕回帝都來向皇帝與洛子裘匯報:「屬下收到飛鴿傳書,便趕往安定城,找到了軍報中所說的白骨坑。」
「如何?」
「安定城裡確實有一個大坑,裡頭埋著大約兩千具屍骨,那些屍骨看起來年份已久,早已經化作白骨。」
「怎麼發現的?」
灰騎首領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布包,布包裡頭包裹著一塊土黃色的東西,他把那塊東西舉過頭頂,遞給楚凌沉。
楚凌沉低眉看著那塊黃色的東西:「這是什麼?」
灰騎首領深吸了一口氣:「是未經提煉的金礦。」
這正是他連夜趕回帝都的緣由。
安定城地廣人稀,屬於之前有獵戶外出,意外在城外撿到了金礦原石,就偷拿到了隔壁城鎮的集市上買賣。
從此一傳三,三傳十,消息就不脛而走,越來越多的人偷偷趕到安定城,私下開採所謂的金礦。即便官府出面,命令闢謠,派人把安定城郊外圍了起來,依然阻止不了百姓趁著夜色偷偷去挖礦。
白骨坑就是這樣被發現的。
它原本在河床的邊沿,那一帶早年發過大水,原本不可能被挖出來的,可偏偏就是被發現了。
數千具白骨森森,暴露在月夜之下,聽說數千里的鬣狗都夜夜嘶叫,哭嚎不止。
「可安定城從來沒有發現過金礦。」
灰騎首領深深埋著頭,聲音沉重。
「屬下推斷,應該是有人……故意引人挖出白骨坑,好動盪朝局。」
這並不是十分難推斷的事情。
楚凌沉接過了灰騎首領手裡的金礦石,指尖順著上面的紋理慢慢划過,卻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他問:「秦見岳近況如何?」
灰騎一愣,回報:「他已經去了邊關雪原,屬下與他分離時,他已經繪製好地圖,準備了乾糧,應該比如就會帶人入雪原。」
自從知道自己的任務是尋找故友,秦見岳就徹底安分了,去往邊疆的一路倒是十分的省心。
楚凌沉點了點頭。
灰騎的首領心思系在安定城上:「陛下,安定城近日來傳聞諸多,需不需要屬下增派人手……」
他的話沒有說完,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熙熙攘攘的聲音。
緊接著乾政殿的老太監便急匆匆闖進了船艙里,他的神色慌張,看見有生人在場欲言又止:「聖上……」
楚凌沉抬眼。
老太監的面色蒼白,猶豫再三才艱澀開口:「皇后娘娘她……她忽然來訪……」
楚凌沉與灰騎首領都愣了。
如果此刻是在乾政殿,皇后忽然來訪還可以理解,可是眼下是在湖畔上,遊船之中。船舶離岸之時早已經里里外外檢查過,不可能有人混跡其中。她要如何「忽然來訪」?
老太監滿臉艱難地閃開了身體,露出了身後跟隨的人。
燭光下,顏鳶站在船艙的門口,小心地往前走動了兩步。
她的全身都已經濕透了,眼睫上掛著晶亮的水珠,手裡頭還牽著一個與她差不多狼狽的小姑娘。
楚凌沉看著他,眼底難得流淌著純粹的愕然。
顏鳶眨了眨眼,溫順行禮:「臣妾見過聖上。」
她的目光在船艙裡頭轉了一圈,落到灰騎首領身上,頓時明白了楚凌沉這是又在船上商量見不得光的事情。
這就尷尬了。
顏鳶的臉上頓時充滿了歉意:「臣妾是無心打擾的,還請聖上見諒,臣妾什麼都沒有聽見。」
這問題的關鍵不在這裡啊!
老太監目不忍視。
楚凌沉盯著顏鳶眼睫毛的水滴,臉色已經陰冷了下來。
他的嗓音冰涼:「顏鳶。」
又生氣了麼?
顏鳶覺得頭很疼。
她收起了假惺惺的綿軟腔調,嘆息道:
「這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若不上船,就要被亂箭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