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怎麼,你的佛不保佑你了?
濕漉漉的顏鳶,用濕漉漉的眼睛鎖定著楚凌沉,就連眼神都是濕漉漉的。
她的臉上寫滿了真誠,眼底卻暗藏著一抹有恃無恐的淡定,這副油鹽不進的肆意妄為的神態,令楚凌沉的胸口橫生出了一絲惱怒。
顏鳶。
他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這個令他不悅的名字,轉瞬之間已經想好了至少十種令她後悔這份膽大妄為的刑罰。
可終究他還是沒有開口。
因為這顆愚蠢的蘑菇, 怕冷的蠢貨,她濕透了。
顏鳶眨了眨眼,伸出手指了指船艙外。
遠處的湖畔邊,火把星星點點已經連成了線,嘈雜聲越過湖面上的薄霧,依稀傳到船艙上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來人——抓刺客!」
「把守住御花園所有出口!」
船艙上, 顏鳶身後的小姑娘打了個哆嗦,小心地把身體藏到了顏鳶的身後。
很顯然, 她就是那個刺客。
今夜這場混亂的罪魁禍首。
洛子裘從楚凌沉身後走了出來,問道:「敢問娘娘,這位是……?」
顏鳶拉著小姑娘的手,把哆哆嗦嗦的小姑娘引到了光亮之下。
所有人終於看清了眼前這位「刺客」的真面目:
她看起來年紀不大,約莫十五六歲的模樣,全身上下的衣裳都已經襤褸得不成型了,頭髮短短的,凌亂的碎發下有一雙野性十足的眼睛。
她望著皇帝,目光雖然警惕, 卻無所畏懼。
這樣的人很顯然不會是宮裡的宮女。
顏鳶輕道:「她就是'梅妃'。」
所有人皆是一怔,沒有人聽懂顏鳶的話中之意。
顏鳶卻忽然抱著胳膊打了個寒戰, 哆嗦著向楚凌沉求助:「陛下,能不能點個火爐呀?」
楚凌沉:「……」
顏鳶又道:「臣妾凍不得的, 臣妾很容易死的。」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顏鳶濕漉漉衣裳上,每個人的表情都有些欲言又止,只能用目光拷問她:
所以您方才自己跳湖的時候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嗎?
顏鳶只當是沒有看見,目光坦蕩蕩。
……
船艙內用來刑訊的火爐, 變成了烤火專用的炭爐。
顏鳶伸出手來,在虛空中翻轉烘烤, 終於深深地舒了口氣。
楚凌沉冷眼看著顏鳶。
火光映襯著顏鳶的臉,陣陣熱浪吹拂得她臉頰邊的碎發都打起了小捲兒。她眯起了眼睛,臉上寫滿安逸快樂,就像是一隻曬到了太陽的貓。
楚凌沉嫌棄地移開了視線。
船艙里,那位「梅妃」小姑娘不敢靠近火爐。
那哪是取暖用的爐子,那是一口銅樽,裡頭插滿了各種烙鐵,一看就是逼供用的刑具呀!
小姑娘瑟瑟發抖,在遠處角落裡頭找到了一個安全的位置蹲下了,警覺的目光掠過船艙里每一個人的臉。
她哆嗦著開口:「你們這裡……有比塗山公公官大的人嗎?」
老太監一愣,呵斥道:「無知小兒,這是當今聖上!」
小姑娘被尖銳的聲音嚇了一跳,頓時抱緊了腦袋尖叫出聲:「救命——!」
楚凌沉看著老太監道:「出去。」
老太監領命退出了船艙。
此時船艙里就只剩下了不多的幾個人。
灰騎首領,洛子裘,楚凌沉,以及……正在火爐烤得忘乎所以的當朝皇后。
老太監走了,小姑娘的神態明顯放鬆了許多。她小聲道:「我不是梅妃,我是一年多前進宮來選宮女的,進了宮才知道年齡超了, 沒有選上。」
顏鳶好奇問:「既然落選為何沒有出宮?」
小姑娘咬牙道:「因為有人下了藥!」
那是一個聳人聽聞的故事。
一年多之前,小姑娘機緣巧合認識了一隊回帝都城的商人,她從商人的口中得知皇宮裡正在甄選入宮的宮女。
商人把入宮後的日子描述得天花亂墜,又把小姑娘誇得飄飄然,說以她的容貌長相,入了宮那必定是要近身侍奉娘娘的,指不定運氣好還能為侍奉皇帝,若是再有幸被看上了,那可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小姑娘聽得心動,就跟著商隊入了帝都城。
她一心想要進宮當宮女,哪知第一輪篩選便被卡了下來。
她排了三日的隊,才走到了宮門之前,卻被告知年齡已經超了標,直接被人轟出了隊伍,連宮門都沒有進。
顏鳶問:「沒有進宮門,為什麼後來……」
小姑娘蹲在地上,眼裡閃過晦暗的光亮。
她道:「因為和那隊商人買了身份。」
她灰溜溜回到了客棧,商人還沒有走,聽到她的遭遇十分惋惜。
「妹子容貌出眾,真是可惜了!」
「若是能進得了宮,此生都不用再吃苦了,真是可惜,太可惜了!」
「是大哥沒有打聽清楚入選條件,大哥心裡很過意不去。」
商人當著她的面大聲嘆息,眼看著她的臉上已經寫滿了不甘,商人就湊頭到了她的耳邊,輕聲跟她說:「妹子你也知道,大哥是做生意的,大哥倒是有一條門路……」
所謂的門路便是,重新買一個身份。
小姑娘鬼迷心竅,拿出了全身盤纏,從商人的手裡買了一個假身份,而後用那個假身份過了初選,成功地走進了她神往已久的宮牆院門。
「我後來……第二輪因為不識字……還是落選了……」
小姑娘的身體又重新僵硬了起來,眼底露出了驚恐的光芒。
她本以為那已經是最壞的結局了,錢財散盡,竹籃打水一場空,卻沒有想到,落選才是噩夢的開始。
大部分落選的人是被直接賞了一些碎銀打發出宮,唯有太監叫到名字的單獨被留了下來,一路被領著到了一個僻靜的院子裡,每個人都被賞了一碗銀耳羹。
太監的眼裡閃動著灼灼的光亮,告知在場的落選之人。
「宮裡頭這兩年人手緊,你等雖然落選但資質尚可,多調教調教或可留用。」
「這碗銀耳羹是宮裡娘娘的賞賜,便宜爾等了。」
每一個落選的人都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喝喝下面前的銀耳羹。
只有小姑娘端著手裡的羹瑟瑟發抖,一口都不敢喝。
她和她們終究是不同的,她出身草莽,所以聞得見那碗銀耳羹散發出來的味道——那是蒙汗藥的味道。
小姑娘偷偷把銀耳羹倒進了衣領裡面,然後把空碗還給了太監,然後跟著太監的指引慢慢走進了暫住的房間。果然她們還沒有走到門口,就開始前赴後繼地昏了過去,小姑娘情急之下,乾脆假裝一起暈了過去。
「然後呢?」
顏鳶聽得瞪大了眼睛,著急追問。
「我聽見……他們的頭頭是一個叫塗山公公的太監……他們要把我們先關起來,半年後再賣出宮去,賣給那些有特殊癖好的達官貴人。」
「我……我趁著夜色逃跑……他們人實在太多,我逃脫無門,意外闖進了梅園……」
小姑娘抬起頭來,眼裡閃動著驚恐的目光,顯然是那段記憶還恐懼萬分。
顏鳶卻聽得有些糊塗:「為什麼要等半年後?」
她前半段的故事,聽起來非常像是那個塗山公公和商隊合謀,專門借著挑選宮女,拐賣一些長得好的妙齡少女的行徑。但是在宮裡藏人何其的兇險,為何要冒險把人藏上半年再出手?
顏鳶百思不得其解。
船艙內悄無聲息,只有蠟燭的光芒隱隱地閃動,壓抑的氣氛漸漸蔓延。
忽然間,一個輕緩的聲音嘆了口氣。
那是洛子裘,他走到了小姑娘身前,用扇子挑起了小姑娘的臉,淡道:「因為晏國子民若是失蹤半年以上,官府會為其銷去名籍,視作死亡。」
銷去籍貫,視作……死亡?
顏鳶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終於明白過來,商隊選不合規的少女是因為要誘拐她們購買假身份,購買了新身份入宮甄選,便不會留下真實的名籍,即便家人找到了宮裡,宮裡也不會有任何文檔記錄。
扣留她們在宮裡半年,是因為要讓找尋他們的家人絕望,讓官府查無所蹤,最後時滿半年,以死亡的名義消去她們的名籍……
這世上還有什麼比宮廷內苑更加隱蔽呢?
誰敢進宮追蹤?
半年之後,這群女孩子就會成為徹徹底底的黑戶。
沒有名籍的人,即便她們在買家府上逃脫,又有幾個能說清自己的遭遇?又有誰會相信?
……
船艙中,寂靜的氣氛蔓延。
小姑娘已經驚惶之中回過了神,向著楚凌沉和顏鳶重重磕頭:「皇帝陛下,皇后娘娘,求求伱們救救我們!」
她的神情焦急:「救不了也沒關係的,只要、只要能把小寶寶救下來,小寶寶她發燒了……小寶寶是……是一個逃生的宮女姐姐生的……已經三天沒有進食了,求求你們找個大夫去看看吧……」
她一個接一個磕著頭。
很快額頭上可紅了一片,血跡斑斑。
楚凌沉皺起了眉頭,目光落在洛子裘的身上。
洛子裘瞭然,扶起她柔聲安撫:「傻孩子,區區一個太監總管,聖上當然是能管的。」
小姑娘急切道:「可小寶寶……」
洛子裘笑了:「我就是大夫,天還沒有亮,我陪著你去看小寶寶。」
小姑娘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可是……」
洛子裘瞭然,微笑道:「如果她們不願意的話,那我在梅園門口等著,你去把小寶寶抱出來,這樣可好?」
他的眸光溫柔,聲音輕柔和緩,似乎天然就帶著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小姑娘愣了一會兒,隨後點了點頭,乖順地跟著洛子裘走出了船艙。
顏鳶:……
所以她花了那麼久探索,吹了那麼多次冷風,送了那麼多點心,最後逃亡跳水才換來的這麼一丁點信任……這廝只需要短短几句話?
顏鳶感覺自己受到了羞辱。
這種人才應該去見薄營啊,戰前對著敵營一通勸,說不定把對面都勸降了,為國為民,造福百姓啊!
……
灰騎首領不知道什麼時候退出了船艙,船艙里就只剩下了顏鳶和楚凌沉。
顏鳶的衣服已經半干,腦袋還有一些亂糟糟的思緒堵在腦海,就像是在意識中被塞了一團棉花,有些犯暈,也有些迷糊。
忽然間,她感覺到了脊背上傳來一陣冰涼的錯覺。
她愣了愣,遲緩地回過頭,對上了一雙沉靜的眼眸。
那是楚凌沉。
他坐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深邃的眼眸盯著她的眉心,目光卻是極其清淡的,就好像是初夏荷塘的水,沁著了一點溫涼。
目光相交。
顏鳶的腦海里閃過一絲異樣的錯覺。
楚凌沉他……好像沒有往常那麼凶了?
這樣怪異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下一刻顏鳶就發現,楚凌沉清淡的眼瞳中很快又溢出一絲嫌棄的眸光。
初夏荷塘瞬間冰封。
只有北風呼嘯而過,吹來冰涼的嘲諷的話語:「皇后此時不應該在佛骨塔抄經麼?怎麼,佛祖顯靈,送皇后神遊御花園?」
顏鳶:「……」
她錯了。
真的錯了。
剛才不該有那麼一瞬間錯覺,認為這狗東西忽然轉性了。
他分明就是嘴更毒,性格更牲口了好嗎!
她果然選錯東家了!
她這就去抱緊太后大腿!
然後哭著向她道歉喊她親娘!
顏鳶深吸了一口氣,嘴角扯開虛假的笑容,正打算想方設法扳回一局,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肚子裡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響。
「咕咕——」
夜深人靜,船艙內落針可聞。
那細小的聲音迴蕩了一圈,聽在耳邊分外刺耳。
「……」
「…………」
顏鳶臉不紅心不跳,坦蕩蕩抬起頭。
反正事已至此,臉已經丟了,再糾結也並沒有什麼意義。
她的視線在船艙內轉了一圈,看到楚凌沉的御座旁邊的茶几上放著一些糕點和酒水,頓時眼睛亮了亮。
「陛下,臣妾肚子餓了。」
楚凌沉沒有作聲。
顏鳶就當他同意了,她走上前端起了盤子,回到了火爐邊上,一邊細嚼慢咽,一邊不露痕跡地挪凳子。
楚凌沉目光森森,滿臉嘲諷。
顏鳶餘光一掃,又把挪遠了一點點。
楚凌沉冷漠看著她,聲音帶著淡淡的譏諷:「怎麼,皇后的佛祖沒有保佑皇后吃飽?」
她的佛祖啊。
顏鳶邊吃邊嘆息。
佛祖心地不錯,就是善變了些。
顏鳶抱著糕點埋頭吃吃吃。
楚凌沉用眼角鄙睨著顏鳶濕漉漉的頭髮,就這樣盯了她許久,他皺起了眉,沉聲開口:「顏鳶。」
顏鳶頭也不抬:「嗯?」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去梅園做什麼?」
去梅園做什麼呢?
這可真是一個好問題啊。
顏鳶抬起頭看著楚凌沉。
她一點都不奇怪楚凌沉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他敏感多疑,全身上下長滿了心眼,不問才是有鬼,她甚至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經想好了標準答案。
她望著他,坦蕩蕩的目光望進楚凌沉暗沉的眼睛。
然後她朝狗皇帝笑了笑,輕聲告訴他:「當然是去……拜梅妃啊。」
綿軟的聲音,如棉花墜地。
她成功地看見了楚凌沉眼裡一閃而過的驚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