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入宮
顏鳶入宮,是在一個微雨的天氣。
她本也不是一個糾結的人,既然決定了入宮,就像是一個真正待嫁的新娘,規規矩矩地守在自己的繡房裡,再也沒有邁出門一步。
就這樣安安生生地過了半月,終是等來了良辰吉日。
那一天鮮紅色的織錦綢緞掛滿了整個侯府,顏鳶身披嫁衣,頭頂著蓋頭,被宮人扶上迎親的馬車。
過了許久,巍峨的宮門終於出現在顏鳶的視野之中。
「娘娘,我們到了,請娘娘下車上轎。」
宮人尖細的聲音響起來。
侍者挑開車簾,顏鳶抬眼探望眼前的景象。
她看見車前幾十步開外的地方,有一頂裝飾繁複的花轎停在宮門口。那頂花轎遍體鮮紅迤邐奢華,它後頭深色的宮門巍巍而立令人肅然,乍一看就如同一張血盆大口邊上開了一朵小小的花。
「娘娘,請。」
宮人躬身彎腰,再一次催促。
顏鳶回過了神,她低著頭下了馬車,順手撩下自己頭頂的蓋頭。
花轎晃晃悠悠進入宮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顏鳶在宮人的攙扶之下下了花轎。
她頭頂著蓋頭緩緩前行,一路宮廷雅樂入耳,眼前所見除了金線織就的朝裙,便只有腳下的方寸之地。就這樣一路不知道過了多少道繁文縟節,引路的宮人終於停下了腳步。
周遭樂聲漸止,很快就響起齊刷刷的跪禮聲:
「恭迎陛下——」
殿上就安靜得只剩下呼吸聲。
顏鳶聽見輕微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徐徐向她靠近。
片刻之後,一隻指骨分明的手,伸到了她的視野之中。
顏鳶看著那隻手。
她不確定皇帝對她的身影或者形貌還有多少記憶,於是刻意放軟了聲音,微俯身體行禮:「臣女顏鳶,參見陛下。」
顏鳶的膝蓋沒有觸地,手腕便被一股柔軟的力量托舉住了。
片刻之後,一個溫涼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皇后請起。」
行完了禮,皇帝的手卻仍然懸在半空。
顏鳶想了想,輕輕地把自己的指尖放在了他的掌心,瞬間溫熱的感覺就從她的指尖蔓延了開來。
久違了。
顏鳶在心裡輕聲說。
晉國天家的婚嫁儀式與民間相差無幾,新娘子都要蓋上朱紅色的蓋頭,與夫家完成結親,這是數百年來承襲的舊例。但與民間不同的是,皇家娶妻行完舊禮之後,皇帝會在殿上當場掀去新娘的蓋頭,以皇后的身份接冊寶,受百官朝拜。
顏鳶被牽著手,走過正殿上長長的台階,到了皇座之前,又被安排著跪了下去,聽宮人宣讀冗長的聖旨。
「欽此——」
「賜——皇后冊寶——」
好不容易等到陳詞濫調到了盡頭,宮人扶起顏鳶,笑盈盈道:「恭賀聖上娘娘新婚之喜,陛下可以掀開新娘的蓋頭了。」
顏鳶悄無聲息地深吸了一口氣,心懸到了嗓子眼:
楚凌沉他……會記得她的長相嗎?
會記得多少?
顏鳶不確定。
她其實也並沒有選擇的餘地。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隻瘦骨嶙峋的手到了她的眼前,然後一寸寸地撩起了她的蓋頭。
就她快要露出眼睛的一剎那,那隻手卻忽然停了。
緊接著一陣倉皇的咳嗽聲在她的身旁響起:「咳咳咳……」
彼時殿上萬籟俱寂,所有人都在等待著這最後的禮節,但那咳嗽聲卻仿佛是驟雨一般落下。
「陛、陛下?」宮人不安的聲音響起,「要不要請御醫來?」
顏鳶眼睜睜看著那隻手又縮了回去,而後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在她的身旁響起:「母、母后,兒臣……兒臣身體不適……咳咳……恐、恐不能……」
他說得斷斷續續,咳嗽聲一聲更比一聲激烈,就好像要把一身的臟器都咳出來似的。
「血……是血!」
「快、快去請御醫——!」
一時間整個殿上的人都慌亂地跑了起來,大殿上亂糟糟一片。
顏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她蓋著蓋頭,只能看見腳下的方寸之地,仿佛是與整個世界都割裂了聯繫。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又聽見一陣紛至沓來的腳步聲在殿上響起,隨之而來的是宮人的聲音:「太后懿旨,陛下龍體欠康,今日宴席作免,請眾位臣工先行回府,以待來日——」
文武百官早已經有一半被嚇得臉色煞白,聽到旨意宛若是得了救星,一溜煙全跑了。
於是整個殿上就真的只剩下了呆愣的顏鳶,還有那一枚慘兮兮躺在階梯上的冊寶。
宮人埋著頭,小心翼翼撿起了冊寶,收入錦盒之中,才轉過頭小心對顏鳶道:「娘娘,陛下他還在御醫院,太后請娘娘……先回望舒宮稍作休息,聖駕稍後就到。」
他字字斟酌,額頭上擠出細碎的汗珠。
眼前此人已與陛下完禮,是名正言順的主君,但是眼下這個場景,她如果心裡有火便只能發到他的身上,他若稍有差池,只怕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顏鳶仍然蓋著蓋頭,一時間沒有反應。
宮人艱澀道:「娘娘……」
顏鳶總算是反應了過來,娘娘是在稱呼自己,她沉默片刻,問:「那我可以掀了蓋頭嗎?」
宮人愣了,呆滯了許久才遲遲回答:「自然……自然可以,那些本就是民間俗禮而已。」
顏鳶就把蓋頭扯了,露出一絲笑來:「那勞煩公公帶路吧。」
……
彼時太陽剛剛西斜,晚風拂動樹影。
那時的顏鳶還不知道,宮人口中的「稍後就到」是什麼意思。
她跟著宮人的腳步走出正殿,坐上了早就停在那裡的步輦,一路緩行到了張燈結彩的望舒宮,又被宮人們簇擁著送入了寢宮。
「娘娘請稍作歇息。」
宮女們點亮房中的紅燭,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寢宮。
顏鳶獨自一人坐在床上,看著床上的龍鳳燭燭光點點,從鳳頭慢慢燒向了鳳尾,始終沒有見到那個本該稍後就到的皇帝的身影。
莫非皇帝他病得很嚴重麼?
莫不是三年前留下了什麼舊疾?
這個想法只持續了一瞬,很快顏鳶皺著眉頭,否決了自己的想法:
當年她遇見他時,他身上確實受了些傷,但顯然沒有傷到要害。後來她拖著他走出山洞後,他不慎犯了雪盲之症,她就乾脆做了一張木筏,拖著他在雪原上走了四五個日夜……再後來,就遇到了巡山的差役。
從頭到尾他都好好的,甚至連神智都是清醒的,不可能有難愈的重傷。
可是不論如何,皇帝卻始終沒有出現。
顏鳶本不想睡的,奈何一天舟車勞頓實在困得很,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等她醒來時,床邊已經跪了一地的宮女。
「娘娘金安。」宮女們一個個臉色蒼白,聲音都帶著戰慄。
顏鳶枯等了一夜,只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已經涼透了,指尖凍得發僵,她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問他們:「什麼時辰了?」
帶頭的宮女跪俯下身,聲音發顫:「回娘娘,卯時了。」
天亮了啊。
顏鳶搓了搓凍僵的指尖,轉頭望向窗外,果然窗外已經是青天白日了。
她隨口問宮女:「聖上昨夜他沒有來嗎?」
「……回娘娘,是。」
床前的宮女全部都蜷縮了起來,就像是一窩還沒出欄的兔子似的。顏鳶看著覺得有趣,也不忍心為難她們,於是下了床繞開了她們,徑直走到了梳妝檯前,摘下了沉甸甸的鳳冠。
宮女們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幫著顏鳶把頭上的釵環拆卸乾淨。
顏鳶望著鏡子裡,漸漸清爽的自己,只覺得神清氣爽,捨不得再往臉上塗那些脂脂粉粉。
於是她想了想,輕聲問:「聖上他病得嚴重麼?可是在寢宮養病?」
她原本只是想探一探病情,誰知道身後宮女聽了之後,面色比剛才還要蒼白,指尖哆嗦成了篩子:「回娘娘,陛下他……他昨夜去了……栩貴妃宮裡……」
栩貴妃?
顏鳶愣了愣。
早在她入宮之前,就在目前的口中知道過這位栩貴妃。
她叫宋栩爾,邊疆一位縣丞家的千金。
當年她拖著皇帝走出雪原之後,便力竭暈了過去,醒來時已經在巡山的幾個差役居住的臨時小棚里,那幾個差役差人去通知了當地管轄的縣丞,便是這位栩貴妃的父親。
四捨五入,她宋家確實是皇帝的半個救命恩人。
早就聽聞皇帝對這位救命美人情根深重,不過深情到封后的當晚還要夜宿在貴妃宮裡……這等深情厚誼,想來很快就會在前朝掀動波瀾了。
顏鳶低著頭不說話。
宮女們更是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她們誠惶誠恐,唯恐眼前新晉的皇后把氣發到自己的頭上,那就這樣僵持了許久,忽然見到皇后眯著眼睛,懶懶散散地打了個哈欠。
「先用膳吧。」她說。
帶頭的宮女一時反應不過來,遲疑著抬起頭望向顏鳶,看見眼前的主子臉色平靜,看向他們的眼裡非但沒有戾氣,甚至帶著一絲不好意思的羞赧。
宮女不由愣了:「娘娘?」
顏鳶只得又重複一遍:「我餓了,可以準備些吃食麼?」
宮女陡然回神,連連道:「有……有的!」
……
一盞茶的工夫,精美菜餚就端上瞭望舒宮的廳堂。
顏鳶已經早早換好了常服等著。
她確實早就餓了,坐在桌前大快朵頤,她飯量向來不小,很快把一桌子的早膳吃得乾乾淨淨,一抬頭,就對上了宮女們震驚的目光。
姍姍來遲的丫鬟小魚在她身旁耷拉著腦袋,紅著眼睛抽抽噎噎:「娘娘,你慢著點吃……陛下一定會來的……你不要這樣對自己,吃壞了自己的身體不值當嗚嗚嗚……」
顏鳶沉默道:「我一天一夜未曾進食,是真的餓了。」
她的胃口向來不小,塞外天氣極寒,從軍日常消耗的體力又多,她本就習慣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從昨天凌晨到現在,她已經不止一天一夜沒吃過東西了。
小魚「啊」了一聲,含著淚花,表情呆呆的。
顏鳶道:「吃飽了才有力氣。」
小魚仍然呆呆的:「在宮裡要力氣做什麼呀?」
顏鳶笑了笑道:「見東家。」
小魚:「哈?」
小魚還愣在當場,忽然間就聽見外面響起了熙熙攘攘的聲響,片刻之後,宮人帶著一道懿旨站在瞭望舒宮的廳堂之上:太后命顏鳶去宮中覲見。
顏鳶不得不又折回了寢宮,坐到了梳妝鏡之前,任由宮女往臉上塗抹了一層又一層的妝容。
鏡子裡的顏鳶又逐漸變得陌生起來。
顏鳶對著鏡子眨了眨眼,心裡頭只有一個念頭:
還好還好,肚子已經填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