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一家三口
他也無法確定,這一絲妄想是何時產生的。
也許是見到她就無端生出煩躁之時,也許是看她安適就心生惡念那刻……但他真正捕捉到那一絲猙獰的虛妄的念想,是在那夜初醒之時。
夜幕降臨,暴雨落下,窗台上水滴飛濺,喚起他胸口陳年積壓的恐懼。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只知自己睜開眼時,眼前的一切還不是很真切。
那人就躺在他的懷中,柔軟的髮絲觸碰到他的脖頸,蒼白的臉色在燭光之下,透出些許暖色。
他不敢動,也不敢輕易呼吸。
因為那股縈繞他夢境的冷香,此刻真真切切地環繞著他。
鬼使神差地,他低聲開了口:「……寧白?」
黑暗之中,他聽見自己的聲音。
喑啞的聲音像是從地底傳來的。
那人的眉地就頭皺了皺,勉為其難的「嗯」了一聲。
只這一聲,卻讓他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頭頂,他無法呼吸,也看不清楚她的臉,指尖仿佛所有千萬根針扎入似的疼痛麻木。
那一絲妄念,便是從那時清清楚楚地滋生出來的。
靈魂懸在虛空,冷靜地,嘲諷地看著自己做著愚蠢的事情。
他抓住了她,逼她抬頭,對著她的睡顏低聲道:「寧白。」
這一次她沒有應聲,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頭。
他於是俯下身去,在她的脖頸上輕輕咬了一口,再低聲叫了一聲:「寧白。」
那人似乎正陷於夢中,被他的聲音驚擾之後,她不滿地掙動了起來,又因為地方狹小,只能在他的懷中從一個不舒服的姿勢,換到另一個不舒服的姿勢。
然後,她顯而易見地,炸毛了。
「閉嘴,不許叫了,好好睡覺。」
她埋頭在他的胸口,也不知道是在威脅夢中人還是他:「再叫就打你。」
她閉著眼睛,用最迷糊綿軟的腔調,說著最大逆不道的話。
那一刻萬籟俱寂。
楚凌沉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激越的凌亂的心跳。
仿佛是闊別多年後重新復甦。
屋外忽然響起驚雷。
那人被吵到,又在他懷中掙動了起來,隨後她揉了揉額頭,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黑暗中,燭光昏暗。
唯有那雙眼睛澄澈明淨,仿佛從未被這世上的髒污染指過的透亮。
他見過那樣的眼睛,在那個絕望的暗無天日的山洞裡。
她舉著火把來,降落在他的世界。
而如今,如同在夢中。
那人神智轉醒,眼神就逐漸變得內斂虛浮,變成了他所熟知的虛偽的模樣。
「……陛下?」聲音是屬於顏鳶的。
冷香還在,悠悠地縈繞。
他不想走出夢境。
於是抓住了她的手腕,用最兇殘的姿態,咬住了她的嘴唇。
……
楚凌沉閉上了眼睛,呼吸微亂。
十字弩的一個零件落在書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楚凌沉睜開眼,細長的指尖夾起了那個小小的零件,他把它舉到眼前,紛亂的呼吸漸漸平緩。
書房裡,洛子裘正舉著蠟燭,仔細翻看著書架上每一部分的文書。
他天生對這些落於紙上的東西記性卓著,且這些東西都曾經經過他的手,因而並不需要多大的力氣便可以用眼睛盤查。
每一本文書都是分門別類擺放,他先從最要緊的灰騎相關的文冊開始,這些年灰騎為楚凌沉做了許多無法落在史書上的事情,亦是這間書房裡頭最要緊的存在。
結果並不意外,並未缺失。
洛子裘鬆了口氣,暗自在心底嘲笑:
楚凌沉是在絕境待久了,好不容易抓住了的浮木才會疑心皇后,他怎麼跟著疑神疑鬼起來?
那位皇后的身上看起來雖然確實有諸多秘密……
但若說她是寧白,也未免太過驚世駭俗了一些,應當不至於吧?
話雖如此,他卻也不敢懈怠。
稍稍閉了閉眼眼睛,清空了腦袋,重新開始排查新的區域。
蠟燭尖尖照亮更多的地方,都如他所料,並沒有什麼意外的痕跡,如果真的有人翻動過,那人必定也是個擅長掩飾的高手,畢竟這些文書上的灰塵都沒有掉落多少。
直到——
他在另一個柜子面前發現了一絲落塵被擦過的痕跡。
洛子裘站在柜子前,一怔,定睛看去。
那邊的文書是……魁羽營舊案?
……
半個時辰後,洛子裘緩緩走到楚凌沉的身旁。
他心中震驚,猶豫再三才遲疑道:「陛下,確實少了一本文冊。」
彼時楚凌沉正低著頭,專注地拆解著那張十字弩。
他正拆到要緊的關頭,濃密的眼睫安靜地垂落,枯瘦的指尖操控著一根小小的針,緩緩刺入十字弩最精巧的核心部件。
下一刻,一枚小小的零件應聲落下。
發出清脆的聲響。
楚凌沉眨了眨眼,低聲道:「說。」
洛子裘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論斷,只好先說結果:「少了一本魁羽營的檔籍文冊。」
楚凌沉的呼吸一頓,握針的手指僵硬無比。
魁羽營自打先帝駕崩那年起,就已經被遣散,這世上還有誰,會對魁羽營有興致?
洛子裘道:「但這似乎不足為證。」
那些文書並非日日排查,無法確定確實是今日才少的那本;即便是今日少的,也無法證明與皇后娘娘有關;即便是皇后娘娘拿的,與直接推斷她的身份又有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
但,這世上真有那樣的巧合嗎?
洛子裘的心也動搖了起來。
他輕道:「屬下今夜便會休書,命去西北的人不論查到什麼,即刻回報。」
楚凌沉不置可否,低頭沉默。
他似乎又不想查證了。
只是低垂著目光,凝視著桌上散落一桌的十字弩部件。
這張十字弩個頭雖小,威力卻很是驚人,甚至可以裝填一些毒劑。而輔助它完成這些東西的部件,是它內芯一顆異常堅硬的玄鐵。
玄鐵十分不易得,這枚玄鐵只有小指指甲蓋大小,它並非十字弩的必需品,只是墊在其中,承擔了整張十字弩小箭射出時幾乎八成的力道。
洛子裘的目光也落到十字弩上。
這張十字弩是皇后贈予邱遇的,但他如今已經身在御醫院,還未入任何編制,只能算是個病人,自然無法攜帶這種兵刃。
於是他便問邱遇要了來,名義上是暫時入檔查看,順帶著看一看皇后所贈的究竟是何種兵器。
未曾想……居然被拆了。
也不知道還裝不裝得回去……
「早就聽聞定北侯精通機栝,今日一見果然是匠心別具,用心不淺。」
「皇后贈給邱遇,確實是有心了。」
洛子裘目光婉轉,迂迴著提醒他,東西是皇后的送人的,若是拼不起來,到時是要尷尬的。
楚凌沉卻置若罔聞。
他的臉上已經恢復了鎮定,只在聽見「皇后贈給邱遇」幾個字時垂了垂眼睛,呼吸越發綿長。
然後他當著洛子裘的面,伸出細長的手指,捏起了十字弩中心位置那片玄鐵,面無表情地丟在了桌上的香爐里。
洛子裘:………………
書房裡死寂一片。
洛子裘抬起麻木的臉:「屬下先行告退。」
說著他便重新朝著門外走去,只是還沒到門口,就又被叫住了。
「子裘。」
「是。」
洛子裘回頭行禮。
楚凌沉卻沒有再出聲。
蠟燭的光芒照得他臉上的表情晦暗莫名。
洛子裘在原地靜靜地等待。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冷淡的聲音才響起來:
「召回秦見岳。」
……
望舒宮裡。
浮白終於完成了今日的任務。
來接浮白的公公看到它的模樣,頓時瞪大了眼睛。
不過是兩個時辰不見,原本活蹦亂跳啃籠子浮白,此刻已經嚇得縮成了一團,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喉嚨間還發出細微的嘶鳴之聲,仔細看去,它連耳朵都沒有血色了。
公公的臉色也變白了:「娘娘……浮白這……這怎麼……」
顏鳶無辜道:「本宮什麼都沒有做。」
她確實是什麼都沒有做。
當然也沒有聽從楚凌沉愚蠢的建議,對著那隻蠢兔子背誦他留下的作業。
她只是做作業時困頓了,看見桌上的青菜與肉乾,於是當真試圖餵一餵它,誰知它非但抵死不從,還在籠子裡面亂竄。
於是她便伸手進籠子,摸了摸它的脖頸。
真的只是摸了摸。
僅此而已。
顏鳶幽咽嘆息:「這隻兔子好像不大喜歡本宮,許是本宮看起來太兇了吧。」
她神情低落,語氣說不出的沮喪。
公公趕忙安慰:「嗨,這宮裡上下都知道,娘娘的心性最是溫柔,浮白定是喜歡娘娘的。」
他也不敢貿然把手伸進籠子裡,只隔著籠子繞著看了一圈,道:「今夜降溫了,說不定是抬籠子來的時候,路上染了風寒,老奴這就帶它去找洛御醫看看。」
洛子裘麼?
顏鳶眨了眨眼:「洛御醫不是御醫麼?」
公公道:「娘娘有所不知,這浮白是聖上的愛寵,所以大小毛病都找的洛御醫。」
顏鳶道:「可深夜前往,洛御醫怕是已經睡下了吧?」
公公道:「無妨無妨,只要陛下還在御醫院,洛御醫便必定秉燭促膝,不會睡的。」
顏鳶道:「哦~」
顏鳶已經悟了。
一家三口,倒是真融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