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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她只是一時心軟

    顏鳶,點燈。

    楚凌沉的聲音不輕不重,剛好落入顏鳶的耳中。

    顏鳶的神思本在下墜的邊緣,聽見聲響,她忽然喘出了一口氣來,理智漸漸回到身體裡。

    她鬆開緊握的拳頭。

    目光徐徐移動,重新落到了銀甲戰將的手中的火燭上。

    「不可!」

    尉遲尚書張開雙手,死死護住了那一枚火苗,仿佛晏國的國運盡在他的手掌之中,他要用性命去捍衛晏國的尊嚴。

    他顯然已經豁了出去,準備為了晏國的安寧付出生命。

    顏鳶冷眼看著他。

    她忽然發現,當怒火中燒到一定程度,原來心竟然是平靜的。

    她沒有理會鮮血淋漓的老頭,只是選擇繞道而行,從銀甲戰將手中接過了火燭。

    「娘娘不可!」

    逼宮的臣子們陸續站了出來,他們走到了老和尚面前站成一排,每一個都是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

    顏鳶手裡頭舉著火燭,抬起頭,看著面前的一道人牆。

    她輕聲問:「為何不可?」  

    尉遲尚書咬牙切齒:「業障壓身之人,豈可玷污國本,影響國運!」

    顏鳶淡道:「哦,是麼。」

    她手裡舉著火燭,一步一步靠近尉遲尚書。

    人人都以為她要與尉遲尚書辯駁,然而卻沒有。沒有人看清發生了什麼,尉遲尚書手裡的短刀就落入了顏鳶的手裡。

    「救——!」

    尉遲尚書的表情驚恐萬分,本能地避讓。

    顏鳶已經把短刀重重擲到了地上,而後她疾步上前,直接搶過了老和尚手裡的蓮燈,一手握住蓮燈,另一隻手引火燭上前,穩穩噹噹地點燃了蓮燈。

    「住手!」

    「不可!!!」

    尉遲尚書反應過來時候,為時已晚。

    火苗重新蓮燈內燃起。

    佛骨塔前鴉雀無聲,誰都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發展。

    尉遲尚書的血仍在流淌,逼宮的臣子們聚集在蓮燈之前,名不正言不順的皇后根本沒有得到所有人的認可……

    可蓮燈卻已經被點燃了。

    火苗在蓮燈里盈盈閃閃,仿佛是在譏誚著堂前的這一切。  

    尉遲老頭鬱結於心,顫顫巍巍朝前了幾步,嘴裡還渾渾噩噩念叨著:「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顏鳶已經把蓮燈放到了老和尚手中避風的盒子裡,小心地調整了位置,確保蓮燈不會被風吹滅,她才轉過身,面對眾怒。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大逆不道,倒行逆施,必遭天譴……」

    尉遲尚書已經癱坐在了地上,他身旁同仇敵愾的臣子們手忙腳亂去攙扶,卻只搬弄出更多的血跡。

    顏鳶居高臨下看著他:「怎麼,非要吵贏你,本宮才有資格點燈?你是國法還是天道?」

    尉遲尚書氣急敗壞:「你你你……」

    顏鳶冷眼看著他。

    到底是在帝都城裡養肥了的廢物。

    幾個老頭在殿前鬧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伸手阻攔,以為這天底下所有的事都需要讓人心服口服才會發生。

    還真是養尊處優出來的天真。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尉遲尚書說不出別的話,只拼命捶著自己的胸口,忽然吐出了一口血來。  

    「尉遲大人!」

    他身旁的人慌亂地去攙扶。

    一切嘈雜與混亂交織成荒謬的畫面。

    唯有楚凌沉的目光,穿越一切雜亂,如雪落在顏鳶的身上。

    顏鳶俯視著鬧事逼宮的臣子們,問他們:「你們說本宮沒有資格觸碰這象徵著國運昌盛邊關永固的長明燈,那你可知如今晏國的邊關是劃定國界的?」

    臣子們面面相覷,誰也沒有應答。

    他們當然知道,這邊關是定北侯打的,每一座城池都是征戰而來,每一寸國土都由他劃定,只是這話眼下一旦說出了口便是落了下風。

    所以他們只能移開視線。

    顏鳶笑了出來,她當然並不指望他們回答,只是繼續問他們:

    「這江山我父親能打,為什麼這長明燈我卻點不得?」

    「你們口口聲聲國運,知道國運是怎麼來的麼?」

    「諸位大人不會當真以為,國運是在帝都城裡點一盞燈,問老天爺祈求便能得來的吧?」

    場上安靜如死地。

    僵持了不知持續了多久,終於有人站了出來,艱澀開了口:  

    「即便是特殊的時境,作為領兵之將,也該仁慈為先,方能青史留名。」

    「不論如何,百姓無辜。」

    「殺人如麻本就是罪業!」

    那人說得吃力,哆嗦著攙扶著尉遲老頭。

    顏鳶看著他們,眼裡噙著露骨的嘲諷。

    這群在帝都城裡養尊處優的文官,他們早已經忘記了這世上還有戰爭。

    他們一個個素衣潔淨,挺著高傲的頭顱回顧往昔,口口聲聲都是百姓無辜,殺戮可恥,眼裡只有懸浮虛假的慈悲。

    顏鳶冷道:「諸位大臣養在帝都城裡,可能只知戰況,不知藍城這座城池究竟經歷過什麼。」

    畢竟那些往昔無法落於紙墨的事情,且早已經淹沒在時間長河。

    那年的晏國還積貧積弱,鄰國晉國侵吞晏國邊疆的城池二十年,藍城便是其中最為重要的一座城池。

    在那二十年間,晉國不僅在藍城扶持了傀儡城主,逼迫藍城百姓與晏國百姓通婚,短短二十年間,便已經讓藍城成為一片焦灼的死水,刀劍落鏽。

    先帝繼位之後,秣馬厲兵,與晉國連年征戰,不知道死傷了多少將士的性命才終於奪回了那些城池,最後唯剩下一座藍城僵持不下。  

    只因為藍城的位置十分特殊,它依附在一條叫做巡河的大江中游,大江途經藍城拐了彎道,沙土在藍城的邊沿堆積一座高原,高原以東便是晏國的城池與耕地。一旦大江決堤,便是潑天水患,人間煉獄。

    「諸位大人可知傀儡城主所下的最後一道命令是什麼麼?」

    「抓走城內婦孺與孩童,延時絞殺,除非……」

    「有人鑿開河道。」

    「水淹晏國十一州。」

    那些婦孺本就是晉國的子民,她們只知皇帝下了遷移的命令,便稀里糊塗被押送回晉國,而那些被留下的人面對三月後絞殺親人的威脅,即便是他們有一部分甚至是城防軍戰將……也終究,難以決斷。

    「我爹爹攻下藍城之時,城中尚存三千人。」

    「他們每一個都是'無辜百姓',卻都可以讓我國十一州生靈塗炭。」

    這便是晉國處心積慮二十年布下的陷阱。

    晉國看似讓出了城池,實則留下了一根毒針,深深刺入了晏國的心臟。

    三千人離群而居,難以管轄。這些人一個個都是真正的晏國子民,都是無辜百姓,可他們每一個人都有來自晉國的親朋好友妻兒子女。  

    也許他們並非每一個人都有為了妻女親人叛國勇氣,但是鑿開河道只需一個人,一個鋤頭,一個時辰。

    而當時的邊關仍有動亂,藍城又物資匱乏,當時的狀況根本無法調取更多的兵力圍堵藍城……更何況,不論囤積多少兵力,都是守不住三千顆擔心親人安危的心。

    「我父親鎮守巡河十天十夜,總共杖斃意圖決堤者十三人。」

    「待到第十一夜,發現藍城百姓開始集結。」

    當時城裡早已經沒有了城主,原本他們應該迎鎮北軍入城,可是二十年時間實在太久,對故國的情感又如何與血肉相連的親情比擬?若是能救親眷,若是能再見妻女,巡河決堤又如何?下游生靈塗炭又如何?

    都不過是普通的凡夫俗子,骨肉親情,天理倫常,皆是人之常情。

    「所以,他們叛國自立了。」

    顏鳶抬起頭掃視群臣。

    不知何時起,塔前已經鴉雀無聲,所有人屏住呼吸聽著顏鳶的故事。

    顏鳶輕聲問他們:「不知諸位大人可見過他們的戰旗?」

    群臣依然沉默,臉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這段歷史他們確實是沒有聽過的,時間真的已經過去太久。朝中只留下不多的文獻,記載了那十年戰事,關於藍城舊……事,記錄的文字更是少之又少。

    他們只知道當時晉國已經潰敗,只餘下藍城這一座城池仍有紛爭。主帥顏宙勸降不成,便對整座城池下了屠城令,而後城池掃蕩一空,藍城便改了名,叫做安定城。

    卻不知那一座本就屬於他們的城池,竟然曾經公然叛國自立過。

    顏鳶勾了勾嘴角,從地上撿起那柄先帝御賜的短刀,拔出刀鞘,蹲在地上用力劃出圖案。

    她先畫出來晏國曲折的疆域輪廓:「這是晏國。」

    而後短刀從西往東,划過一道然後蜿蜒的河流:「這是巡河。」

    顏鳶眯著眼睛看著地圖,忽然間眸光變得凌厲,舉起短刀把那一幅惟妙惟肖的地圖攔腰截斷!

    「這就是他們的戰旗。」

    砍斷龍脈,截斷巡河,水淹晏國十一州。

    只要藍城在一日,晏國就永墮地獄。

    熟悉的地圖上,那一道截斷的痕跡張牙舞爪,刺痛每一個朝臣的眼。

    那一刻,他們忘記了呼吸,呆呆看著地上的那面刀刻的旗圖,仿佛那一道刻痕不是落在青磚上,而是落在了他們的胸口。  

    顏鳶輕飄飄的聲音響起:「諸位大人,現在還覺得我父親當年,我父親當年是暴行屠城,罪該萬死麼?」

    空氣凝滯,時間靜止。

    群臣沒有一人發出聲音。

    他們仍然愣愣看著地上的戰旗,臉上凝結著震撼的表情:如果那座城池有一人沒有死,記恨於胸,等鎮北軍一走就去開鑿巡河,那十一州的百姓會付出怎樣的代價?晏國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明明已經是三十年前的往事。

    此刻他們卻如墮冰窖,無法呼吸。

    「殺人固然是造業。」

    「但戰場之上,殺人只是一種抉擇。」

    「白骨坑裡的亡魂確實有資格向我顏家索命,因為這本就是我父親造下的殺業,我入塔抄經也是心甘情願超度亡魂。」

    顏鳶的目光掠過佛骨塔前的文武百官,一字一句道:「但你們沒有資格指摘守城的戰將身負血債!」

    「沒有人生來喜歡殺戮。」

    「武將手染鮮血,不是髒。」

    ……

    靜默蔓延,前三排人中又有人站了起來。  

    他們並未像剛才的幾人那樣直接離開,而是走到顏鳶的面前,朝著她行了一個跪禮,而後才徐徐退出隊列。

    再遠一些的地方,忽然響起一聲鏗鏘有力的聲音:

    「末將征西軍參將魏遲!多謝娘娘仗義執言!」

    那是一位武將,他看起來官職不高,雖然站得最遠,聲音卻洪亮高亢,毫不費力地傳到了最前列。

    頃刻間更多的聲音響了起來:

    「末將多謝娘娘仗義執言!」

    「末將多謝娘娘仗義執言!」

    「末將多謝娘娘仗義執言!」

    ……

    一時間群情激昂。

    武將的聲音聲嘶力竭。

    他們官階不高,早年時也曾在邊關殺出一片天地,如今太平盛世入了帝都城做官。本以為會是另一番相似的天地,卻最終在帝都城裡活得並不如意。

    曾經的榮光成為了枷鎖,他們離開了寒風與鎧甲,活在人群的邊緣,活在那群貴胄疏離的眼神里。

    時間真的已經過去很久了。

    

    他們早已經乾枯成了木頭人,卻沒有想到今時今日,竟尚有一息熱血苟存活。

    「末將多謝娘娘仗義執言!」

    ……

    塔前的局面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轉變,原本三排浩浩蕩蕩的死諫之臣,所剩之人已經不多,勉強死扛留著的人也都露出了菜色。

    顏鳶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進了紗亭之中。

    楚凌沉跟在她的身後一起走進紗亭,看著她刺眼的紅裙失去了陽光重新變回暗紅色,看著她往日一團霧氣的虛偽一掃而空,眼眸中鋒芒畢現。

    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團火焰。

    焚燒周遭的一切陰霾。

    而他只是遠觀,就仿佛已經能觸碰到她的熱度。

    顏鳶。

    楚凌沉眼瞼微抬,指尖動了動。

    顏鳶胸口仍然積聚著一口澎湃惡氣,回頭撞上楚凌沉靜謐的目光,她咬牙切齒:「所以,你打算看戲到什麼時候?」

    她只是一時心軟,不想要楚凌沉衝動行事,不想他被脅迫然後釘死在恥辱柱上,所以才挺身而出。

    可是她半道就已經反應了過來。  

    這狗東西是會被人蹬鼻子上臉還默默承受的人嗎?

    很顯然不是。

    他沒有下旨全部杖斃就不錯了!

    這狗東西根本就是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拿她當做刀使,說不定長明燈會滅都是他為了引蛇出洞設下的圈套。

    這也確實是他幹得出來的事情。

    顏鳶死死瞪著楚凌沉。

    橫豎她今天都已經擺爛了,既然噴了滿朝,也不差多一個他。

    楚凌沉竟然出人意料地沒有開口嘲諷,他只是眼睫低垂,輕和地道了一句:「好。」

    他低眉順眼,乖順得令人毛骨悚然。

    顏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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