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我脾氣那麼好
宋莞爾低著頭,嘴角帶著一絲笑意,仿佛是陷入了某些回憶之中。
「娘娘可知莞爾第一次許的願是什麼嗎?」
顏鳶搖搖頭。
一個五歲的女孩子想要的東西,其實是最難猜的。
也許是想要姐姐的珠釵首飾,也許想要效仿哥哥帶一根簡單的簪子去摸魚捉蝦,想要捉到一條七彩斑斕的魚,五歲的世界裡沒有規則,只有奇思妙想,豈是能簡單猜中的呢?
宋莞爾輕聲道:「我向菩薩許願,可以得到一個帶著餡兒的饅頭。」
顏鳶詫異地望向宋莞爾。
宋莞爾的唇邊綻放開一絲苦澀的笑意:「很難以置信是麼?五歲之前,我並非每日都可以果腹,即便他們記得給我送點吃食,也都是一些粗糙的饢餅和饅頭,從來沒有吃過裡頭帶餡的。」
顏鳶不知該如何回應。
她實在是有些難以想像。
雖然西北貧瘠,可宋莞爾的父親好歹是個縣丞,家中也是有妻有妾,宋莞爾雖是庶出卻也好歹被稱一聲四小姐,如何會落到吃不飽飯的地步?
顏鳶的臉上帶著明晃晃的懷疑。
宋莞爾把她的神色盡收眼底,眼中閃過一絲冷峭:
「確實,論家境我本不至於淪落到如此境地,但我嫡母憎恨我母親貌美奪寵,即便我母親早早亡故,她也不想在自家院落里看見我這張相似的臉。」
「她並非給不起我像樣的三餐食宿,她只是想讓我像狗一樣活著。」
「那些年,我不記得母親的容顏,卻記住了一樣事情。」
宋莞爾盯著顏鳶的眼睛,輕聲道:
「飢餓。」
她的呼吸變得有些粗重,眉頭微微攏起,仿佛是憶起了許多不堪的回憶。
「五歲那年,我向菩薩祈求,能夠得到一個有餡料的饅頭,裡頭是肉還是菜無所謂,只求它能夠讓饅頭有些滋味,蓋去它們本來的餿味。」
「幾日之後,家中路過了一位帝都城裡來的遠親,父親方便他繼續遠行攜帶,命家裡的廚娘宰了羔羊,調成肉餡做了許多饅頭……」
「那一日整個家裡都飄著香氣,我開心得不敢睡覺,生怕錯過了吃它的機會。」
「可惜沒有人記得我。」
「只有我的嫡姐第二日告訴我,那位遠親已經遠行,臨行前還送了她一支金釵,家中所有人甚至下人都已經吃過了羊肉饅頭,就連狗都吃過了,她還問我是否吃過。」
宋莞爾深深吸了口氣,臉上的表情卻奇異地冷靜了下來。
「那時我便想,是不是菩薩記混了祈禱的人,所以確實有饅頭,只是他不知道是我想要。」
「所以那天夜裡,我再向菩薩祈求時,就報上了我的名字。」
「皇后娘娘猜,後來如何?」
宋莞爾的目光落到顏鳶的身上,臉上浮現了溫柔的顏色。
顏鳶還沉浸在宋莞爾的故事裡,好不容易回歸神來,看見宋莞爾的眼睛又有些走神。
她那時偷偷跟在守林人的身後,第一次見到宋莞爾時,她就已經是一個漂亮溫柔的縣丞之女了,她卻不知宋莞爾竟然還有這樣的際遇,那些苦難仿佛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什麼痕跡。
宋莞爾還站在原地靜靜。
顏鳶沉默了片刻道:「後來又做了一次饅頭?」
宋莞爾笑出聲來:「沒有。」
她輕柔道:「後來那位遠親在路上遇上山體滑坡,臨時又折回了家中,遠親家的女兒還在逃亡的路上丟了一支金釵,被她父親數落之後,哭得好傷心。我就……把我嫡姐有個金釵的事情告訴了她。」
那之後的記憶有諸多的混亂,小女孩的哭聲,推搡聲,尖叫聲,還有來自父親惱羞成怒的謾罵,金釵在搶奪的過程中劃破了嫡姐的臉,隨行的包裹落到地上,裡面的行李散落一地。
宋莞爾閉了閉眼睛,似是把那些記憶從腦子裡甩了出去,然後低低地笑出聲來:
「我在地上撿到了一個饅頭。」
「雖然已經涼了,但那仍然是我此生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從那時起我便知道,像我這種可憐蟲,只要許的願望不是那麼大,即便是佛都會心生憐憫。」
「而憐憫……是個很好的東西。」
佛龕前的油燈只剩下最後一盞沒有挑過。
宋莞爾似乎並不急於挑完最後一盞油燈,而是全神貫注地看著那盞火苗,慢慢地把小刀放在火上輾轉炙烤。
那把刀原本已經沾滿了蠟液,此時在火苗的舔舐之下,慢慢蛻出了原本的顏色。
宋莞爾痴痴看著閃動的火苗,仿佛是看著這世上最虛幻美麗的風景:「娘娘可知,我這次在佛前許了什麼願?」
顏鳶仍舊是搖頭。
她從前並沒有深入了解過宋莞爾,入宮之後接觸也不算多,如今更是分辨不出來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我向大佛許願,願我能出宮燒經還願。」
宋莞爾的眼神里透出幾許天真的顏色,恍惚間還是那個向菩薩祈求得到一個饅頭的小女孩。
很顯然大佛已經應允了她。
顏鳶心想。
這確實是一個很小的願望。
她的願望那么小,心智那麼誠,不論是人還是佛,拒絕她本身就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宋莞爾手裡小刀已經被炙烤得光潔無比,她不疾不徐地挑出最後一盞油燈里的髒污,仿佛這天地間只剩下這一樁事是她生命中最要緊的事情。
她道:「皇后娘娘可知,臣妾在獻上經本時許的又是什麼願?」
顏鳶猶豫了片刻問:「什麼願望?」
宋莞爾轉過身,走到了顏鳶的面前,朝著顏鳶深深行了一個禮:「臣妾許願,娘娘聽完臣妾的故事之後,可以對臣妾心生一點點的憐憫……」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到最後已經幾乎是從喉嚨間擠出的呢喃低語。
最後幾個字被她吞進了肚子裡。
顏鳶聽得不是很真切,本能地朝前走了半步,卻沒有想到就在她靠近的一瞬間,宋莞爾忽然抬起了頭,方才還楚楚可憐的眼眸中殺氣畢現!
顏鳶微微一怔。
下一刻宋莞爾已經手持小刀,精準地朝著她的胸口刺下!
她的動作極快,如同狡兔出籠。
只可惜她終究不會武。
顏鳶幾乎沒有花費多少力氣,只是微微側身便躲過了這致命的一擊。
顏鳶退開幾步怒道:「宋莞爾,你瘋了麼?!」
宋莞爾一刀刺空險些跌倒,回過頭時眼睛已經血紅。
她整張臉上滿是汗水,就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艱澀的聲音從喉嚨底被擠出來:「沒有。」
話音未落,她已經朝著顏鳶再次刺來。
顏鳶這一次並不想要躲閃,這裡是座廟宇,周圍都燭火與香油,有太多的不可控的東西了,她必須儘快控制住宋莞爾才行。
她站在原地不動,任由宋莞爾近身,就在小刀即將觸碰到她的胸口的一瞬間,她抓住了宋莞爾的手腕用力一拽,鉗制住了她的動作,而後翻轉她的手腕卸她刀刃。
宋莞爾慘叫一聲。
她的手指張開,刀卻沒有應聲落地。
顏鳶愣了愣,低頭望去,卻發現並非她意志驚人沒有鬆手,而是……
刀刃粘連在了她的手掌上。
「你……」
顏鳶震驚看著她。
她終於明白為何宋莞爾會滿頭大汗了。
就在剛剛,宋莞爾一刀沒有刺中,居然緊接著調轉了刀柄與刀刃的方向。
那把小刀的刀刃在燭火之中炙烤了許多時間,早已經炙熱無比,她的掌心握住著刀刃,雖然只有短短的時間,但是眼下手掌的皮肉已經和刀身粘連在了一起。
宋莞爾的眼睛裡潺潺流出淚水,痛苦的叫聲在廟宇中響徹。
大殿上的動靜實在是太大,外面頓時響起陣陣騷亂的腳步聲,眼看著人群就要抵達殿內。
顏鳶被迫鬆開了宋莞爾。
就在她鬆手的一瞬間,宋莞爾居然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她的眼裡閃動著絕望的眸光,忽然深深吸了口氣,用另一隻手狠狠撕下手中的匕首,而後對著自己的臉一刀劃下!
「啊啊啊——」
這一次哭泣聲混著尖叫聲,徹底在大殿上炸裂了開來。
粘連著皮肉的小刀被丟在地上。
宋莞爾舉著血淋淋的手,捂住臉上的傷口,在地上痛苦地輾轉打滾,一滴滴的鮮血如同斷線的珠子般落下,染紅佛堂前的地磚。
塵世間的喧囂仿佛都在這一刻匯聚。
顏鳶只覺得耳朵里嗡嗡作響,腦海中一片空白。
茫然間抬頭,只見大佛低垂著頭顱,慈目悲憫眾生。
顏鳶的腦海中,唯有一個念頭閃過。
一個人如果只能通過這種自損的方式,去博取自己想要的東西……這世上,是否從來沒有過她可以仰仗依存的人或者事物?
那樣的人……
顏鳶看著宋莞爾痛苦輾轉的身影心想,確實很可憐。
……
楚凌沉走進大雄寶殿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慘烈的場景:
佛堂地上的青磚上血跡遍布。
宋莞爾滿臉血污地在地上戰慄打滾,水綠色的衣裳已經被血污染得斑駁刺眼。
而顏鳶則站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切,她臉上的表情堪稱冷靜,只可惜,她的裙擺上也沾染了鮮血,還有血手攥過的痕跡。
她抬起頭,視線與楚凌沉交織。
宋莞爾在輾轉之餘,嘶聲喘息:「陛下救我,陛下救我……」
楚凌沉的目光幽幽,低道:「子裘。」
洛子裘本就緊跟著楚凌沉,此刻得了命令很快就招呼著人把宋莞爾攙扶出了殿門,其他宮人與僧眾也紛紛退出了殿門。
偌大的大雄寶殿,很快就只剩下了楚凌沉與顏鳶。
還有萬千燭火搖曳,滿屋檀香。
真是……
夠倒霉的啊。
顏鳶心想。
原本就是極難解釋的場面。
更何況楚凌沉已經和她早就已經翻臉了。
那夜不歡而散,他就已經是一幅要廢后的嘴臉。
暌違多時,方才馬車上相見,他連睜眼多看自己一眼都沒有。
再沒有比這更壞的局面了。
顏鳶嘆了口氣:「不是我做的。」
她還是很生氣。
但是凡事有輕重。
她明白越是這樣的局面,反而越不能置氣。
顏鳶道:「那把小刀是挑燈油用的,栩貴妃用火灼熱了小刀,先刺我未遂,就調轉刀頭灼傷了自己的手,而後刺傷了自己的臉。」
這雖然聽起來匪夷所思,但卻是事實。
顏鳶看著楚凌沉,想從他的臉上找到他的態度,可惜他的臉上什麼都沒有。
於是想了想補充:「今日之前,我並不知道栩貴妃會同行,一個時辰前,我不知栩貴妃會隨我入殿而不是伴陛下左右,半個時辰前,我不知道佛龕上還有一把小刀。」
若真是有所圖謀,怎會這樣倉促呢?
楚凌沉依舊不置可否。
僵持持續了片刻。
楚凌沉冷淡的聲音響起:「若是臨時言語有所衝突。」
顏鳶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怎麼可能,我脾氣那麼好。」
話音剛落,她便覺得殿內氣氛有些異樣。
抬起頭,果然看到了楚凌沉臉上毫不遮掩的嘲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