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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麓沒有追問,只點頭道:「謝娘子一手琵琶彈得不錯,若是此次能被選中,那便可離開平康坊,歸入教坊。」
謝紅杏為青樓女子,為私賤籍,若被選入教坊,便會轉為官賤籍,雖同為賤籍,地位待遇卻要比青樓好上許多。
她是想為自己搏一搏。
胥姜提起一顆心,不由得為她緊張起來。
待樂師們就位後,又陸續來了幾位客人,看其衣著,也應是非富即貴。
見人已到齊,俆青野起身對眾人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將眾人領去一旁的水榭。
水榭臨水而建,四面開闊,以景造景,空靈輕巧,在此演曲,人景相合,別有一番境界。
客坐中央,樂工、樂師分坐左右,待眾人坐定,茶水點心也隨之入席。
俆青野起身走到闌干前,面向眾人道:「今日既是以樂會友,那自是以樂談情敘話,俆某不才,先拋磚引玉,過後還請大家暢所欲言。」
隨後便橫笛吹奏了一曲。
胥姜口渴正飲茶,聽得這一曲,嗆咳一聲,趕緊捂住嘴,差點失禮於人前。
這人奏的正是她方才那首《鸞鳥棲梧》。
鍾麓與木淙也亦有些驚訝,不由自主地看了胥姜一眼。
胥姜放下茶盞抬頭,正對上俆青野的略帶笑意的目光,她略有些尷尬地收回視線,隨後眼觀鼻、鼻觀心,摒除雜念,凝神聽曲。
這首曲子本就簡單,俆青野作為教學博士,精通音律,自是信手拈來。只是與胥姜吹來的歡快跳脫不同,他的笛音中多了兩份情愫,不像是銜來谷種的鳥兒,倒像求偶的鳥兒。
雖說蠻族男女在定情之時會吹奏這首曲子,這曲子也確實有這層意思,但這俆青野把握得是不是太快了?
天老爺,但願是她會錯意自作多情了,家裡可有個悶醋缸,打翻了可不得了。
待笛音飄遠,洞簫幽幽而起。
胥姜轉頭望去,吹簫的是十二樂工里的一名男子,約莫四十來歲,穩重沉靜,簫聲卻淒淒切切,幽怨纏綿。
吹的是《憶故人》。
教坊樂工自是技法純熟,可比技法更為動人的是曲中情,境中意,一曲未罷,座上客已沾濕衣襟。
胥姜也被觸動,勾起往昔回憶,不禁嗓子發堵,鼻子發酸,差點垂淚。好在一縷笙音拂來,伴著恰好拂過的春風,撫平了人心頭的悲戚。
眾人尋去,吹笙的是民間樂師中的一名男子,外貌粗獷,可樂音卻細膩柔和,他奏的一曲《滿院春》。
有春,自會爭春,一段弦音並起,鋪開自美歡快的曲調。彈箏的是一名樂工,十六七歲的俏麗少女,奏的一曲《百花引》。
百花爭春,自有強有弱,琵琶聲乍起,和著《百花引》的後半闋,聽得人心潮澎湃。
少女平弦,獨留琵琶聲,琵琶猶如國色天香的牡丹傲視群芳,卻只得了片刻歡欣,轉而又悲戚起來。
朱顏辭鏡花辭樹,最是人間留不住。
這一曲《落英》,令在坐眾人無不嘆息。
胥姜盯著謝紅杏,心頭不禁憐惜,此曲此人,皆如落英,身不由己。
路邊賤草人人踏,何顏竟敢比春花?刻薄的笛音驟然迸起。
胥姜皺眉看去,是民間樂師中的一名男子,二十來歲。他一邊吹笛,一邊盯著謝紅杏,神色鄙夷,一曲《鷓鴣飛》被他吹得大失其意。
謝紅杏抿緊薄唇,神色略帶羞憤。
正在此時,奚琴炸起,奪過調子,將笛聲打散。仍舊是《鷓鴣飛》,以奚琴獨特的音色敘來,卻極盡諷刺之意,仿佛有人站在那樂師面前,譏笑其淺薄無知。
胥姜伸長脖子看半晌,自一群樂工中找到奏琴者,是一名風韻猶存的婦人。隨後先前那名彈奏《百花引》的少女也撥動琴弦與婦人協奏,以鳴不平。
謝紅杏眼眶微紅,她深吸一口氣,《塞上曲》接著《鷓鴣飛》的餘音鏗鏘而起,訴盡身不由己的痛苦,與內心壓抑的不甘。
只見她十指翻飛,嘈嘈切切之音,如風如雨,如泣如訴,令人無限哀婉。
一曲罷,弦音繞樑不絕,眾人久久不能回神。
過後又有人彈琴、擊鼓……茶續三盞,一輪方歇。
俆青野讓樂工樂師們歇息片刻,隨後請幾位大人往偏堂另議。本也請了胥姜一同前往,胥姜覺不妥,便婉拒了。
待幾人走後,樂工與樂師們都活躍起來,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交談,胥姜見謝紅杏正往水榭外走,便起身跟了過去。
偏也巧,水榭旁有一株杏,潭底春來晚,此時花開得正好,謝紅杏走到樹下,盯著水面的落花發呆。
胥姜駐足瞧了片刻,笑著輕喚道:「謝娘子。」
謝紅杏拭淚回頭,強笑道:「胥娘子也出來透氣?」
胥姜上前拉起她的手,「來找你敘舊。」
謝紅杏朝水榭中看了一眼,擔憂道:「娘子是同大人們一起來的,與我交往恐於名聲有害。」
「虛名害一害又有何妨,且我做有害虛名之事多了,也不差這一件兩件的。」胥姜並未撒開她的手,反倒握緊拍了拍,「再說了,身正不怕影子斜,咱們不偷不搶、不拐不騙,便是有人多嘴多舌,那也是映照自身,自我羞辱罷了,與咱們又有何相干?」
知她在勸解自己不要在意方才水榭中之事,謝紅杏心下感動,「多謝胥娘子,我便知道江孤不會看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