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頁
夢裡他還沒有桌子腿兒高,一個身影逆著光,彎腰伸手將他抱起來。
「宗權今日又挨夫子的打了?」他說,「誰叫你背不出書。把手拿來,給阿兄瞧瞧。」
展所欽的左手還真有些疼,他把手遞過去,目光順著這個男人的手漸漸往上,掃過他的肩膀、咽喉、下巴。
就在即將看清他的臉時,展所欽胸口突然挨了重重一擊,他一口氣堵在喉嚨里,睜眼發現是顏如玉翻身時一胳膊肘砸的。
展所欽徹底清醒了,把顏如玉的胳膊拿開,輕手輕腳地披衣下床。
蟬鳴聲聲,蛙噪陣陣,夏日夜裡的萬物都在自己的世界中經營著,就像此時有的人正在夢中吃著一個臉盆那麼大的糖人兒,也有的人在月光下孤寂地自飲自酌。
展所欽朝他走去。
暨虎端著酒杯正發呆,腳步聲已經到了身後他也懵然不覺。直到餘光瞅見展所欽影子的晃動,他才驚慌地回頭。
「睡不著?」展所欽坐到他對面,「有心事?」
暨虎張了張嘴,沒說話,低下頭去擺弄酒罈子上的綢布。
展所欽拿過酒罈,給自己倒了一杯:「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暨虎立刻道:「當然是。」
「啊。」展所欽點點頭,「看來不是我自作多情。」
暨虎煩躁地撓撓頭,胸中的鬱結讓他坐立不安:「你知道,我這個人沒什麼遠大志向,我就想過最平常的日子。我也沒害過人,從前給個無兒無女的老丈做柵欄我都沒要他的銀子。」
展所欽靜靜聽著。
「可是,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我突然就......」暨虎抱著頭,「我說不出口。」
「任何人都會有不可告人的陰暗心思。」展所欽道,「我知道有些想法不是你能控制的。」
暨虎抬頭,略帶驚愕地與展所欽平靜的目光對視。
他都知道了。
暨虎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反覆地想著這一句話。
「我......」
展所欽倦了。這一天天的,趕跑了万俟宗極又來個暨虎,怎麼都圍著他家玉奴兒轉?還好他下手早。
他道:「但我還是希望今後你能儘量控制一下。」
暨虎愣了半晌,怔怔點頭。
至於万俟宗極是展所欽親哥的事,暨虎到底還是沒有告訴展所欽。
起初是因為展所欽沒那個心情聽這些,後來暨虎自己也說不清是怎樣的一種心理了。大概一方面他覺得展所欽既然選擇離開万俟宗極,那一定是有原因的;另一方面,說實話,他嫉妒。
暨虎這樣安慰自己——他們兄弟二人的事,本不該他一個外人多嘴。
華嚴寺後山山崗上有一個簡陋的屋棚,那裡常年擺放著許多黑漆漆的棺材。
中華傳統文化里講究「落葉歸根」,有些不幸客死異鄉的人們,他們的家人希望能將他們帶回祖墳安葬,但礙於種種原因,暫時無法將棺槨帶走的,就會找寺廟寄殯。也有的篤信佛教,自願安葬在寺廟周圍,他們的家人就會給寺廟一筆香火錢,將棺材送來埋在後山。
第二天暨虎趕著牛車,拉著他做好的棺材,帶著裡頭那個素不相識的死者來到了這裡。
他擇了塊合適的地方開始挖土。
這塊墳地異常平靜,別說是活人了,就連飛鳥走獸好像也不怎麼往這邊來,暨虎索性把上衣脫了綁在腰上。
挖得累了,他停下到溪邊喝水洗臉。休息的時候,暨虎心念一動,走到屋棚里去查看那些棺材。
有的在這兒新放不久,有的都放了幾年也不見家屬來認領,落上了厚厚的灰。
暨虎嘆了口氣。他自己也是孤家寡人,若是哪天死了,八成也是這樣的結局。
就像暨虎說的那樣,他沒有遠大的抱負,每天這樣掙錢攢錢,為的不過是和一個不錯的人相知相伴,組建一個溫馨的家庭。可他到現在也沒說上親事,他甚至都不再每天琢磨成家了,直到那日顏如玉乍然撞進他的視線里,讓暨虎措手不及。
暨虎心動,惆悵,自責,愧疚。一轉身,他腰上的衣服似乎被什麼東西掛住了。
他回頭一看,是一口最新的棺材,做工粗糙,蓋子也蓋歪了,突出的木刺掛住了暨虎的衣服。
暨虎把衣服取下來。看著這口沒蓋好的棺材,暨虎覺得有些奇怪,他伸手正想把棺材蓋挪一挪,卻不知怎的,一股強烈的好奇湧起,暨虎慢慢地拉動棺材蓋,露出裡頭屍體的臉。
在看清楚的瞬間,暨虎一聲驚呼,連連後退幾步。
原本靜謐的林子突然一陣嘈雜,五六個手執大刀的黑衣蒙面人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將慌亂的暨虎團團圍住。
*
可能快要下雨了,今早起來天氣稍微涼快些,也沒有太陽,正好適合幹活。
展所欽這兩日正計劃著將地涌金蓮分盆,給各個大殿送去。這是原先妙曇大師的吩咐。
他訂的五十個碩大的紫砂盆昨天就送到了,堆在工人們住的齋房那邊。展所欽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寺里唯一的牛車,別的工人說是讓暨虎拿去用了,這會兒人還沒回來。展所欽只得拿手推車慢慢推。
地涌金蓮作為五樹六花之一,與佛教關係密切。它的花莖約摸有60厘米高,直徑能長到20厘米,底座很像觀音菩薩的蓮台,開花時就如同它的名字,像湧出地面的金色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