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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群原地停留的第四天,頭狼主動起身碰了碰所有的狼。
或是用尾巴輕輕掃過他們的腿,或是用身體輕蹭,最終它舔了舔其中一隻強壯的狼,那一刻所有狼都明白了頭狼的選擇。
它要將狼王的位置傳給這只狼了。
而它,將離開狼群。
又或者說,狼群將離開他。
因為它無法走動了。
僅僅是在原地這樣和成員打招呼的動作,都讓它感到艱難。
狼群發出一陣悲慟的哀嚎,這個冬天,似乎他們的哀嚎從未斷過。
接著狼群不舍地慢慢離開了。
這里沒有生機,狼群的生機在東方,想要活,它們只能選擇遷移。
只有一隻狼留了下來。
毛髮還未完全長出來的亞成年,它默默守在腿腳不便的頭狼身邊。
夜晚時他們會互相依偎在一起取暖,白日裡,他們會在一起互相舔舐毛髮。偶爾有太陽從雲層中穿過,飢餓似乎也都不再那樣難熬了。
從前,很小的時候開始似乎都是頭狼一直在保護著小狼,畢竟它如此強壯,如此威武,未成年的小狼在勇猛無比的頭狼面前似乎永遠都是弱小的一方。
它將小狼叼回自己的狼群,在小狼慢慢長大的幾年裡,它會陪小狼玩耍,將獵物身上最好吃的部位給它,它是它曾經每個夜晚最舒適的豐厚毛毯,頭狼會用尾巴虛虛搭在它身上,就像將它圈在了自己保護的範圍里。
它也曾做過一些讓小狼匪夷所思的舉動,譬如在上個春天來臨之時對它求偶。
但即使被拒絕了,其實它也從未惱怒。
最多最多不過對他兇巴巴地齜下牙,被他吼一下堂堂頭狼便會立馬垂下尾巴,委委屈屈地低著頭回去了。
不用過很久,這只狼又會像個黏糊糊的大狗一樣再次沒心沒肺地纏上來。
師鈺不記得從前很多事情了。他是人,他降臨在這個世界上卻是作為一隻狼。
一隻非人的畜牲。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能否認,這個世界對他而言常常叫他感到虛無。
他好似找不到落腳點,人的靈魂被塞進了一個虛無的軀殼裡,他無法認同自己低等動物的身份,也無法對自己的族群產生太多認同。
是這只大狼,將它的靈魂一點點拉回了地面。
這只狼或許也永遠不能完全理解他的心思,它們也永遠無法完全共情,但狼的感情那裡有人那樣複雜。
身為頭狼的它毫無疑問愛著這只亞成年。
不論這愛是什麼,也不論這愛因為什麼,也不論這愛有多麼奇怪。
誰也不能否認這愛就是真的。
這只狼愛它。
從小到大,師鈺最初還會疑惑其中緣由,但現在它已經不需要再有什麼疑問了。
對一隻每天都在為生存發愁的野獸而言,它願意將自己的肉分給它吃其實已經就是再顯著不過的愛意了。
它無法通過語言溝通,或許至死師鈺也無法知曉這只狼愛他的緣由。
但是它知道,這愛是真的。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白日裡,頭狼漸漸虛弱地沒有了呼吸。
它死亡的時候都是極其安靜的。
死亡的前天夜裡,這只狼甚至強撐病體出去不知從哪裡為師鈺打來了一隻兔子。
若是平日這動靜師鈺不會發現不了,只是那時許久沒有進食的它也十分疲憊虛弱。
但勉強用僅剩的力氣將兔子撕開之後,頭狼便趴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那夜誰也沒有去動那在這個冬天難得兔肉。
第二日,夜晚的舉動似乎只是頭狼的迴光返照,頭狼在白日一點點沒有了呼吸。
死前,它還叼著兔肉試圖餵給小狼吃,見小狼始終沒有吃。
它碧綠的眼睛裡似乎閃過一些憂慮,只是野獸的它無法理解小狼此刻的心情,它或許認為小狼也是同它一樣快死了。
它或許也不太明白小狼為什麼不跟著狼群走,反而留下來陪著它。
它只是很自責,它沒能餵養好自己的小狼,讓它在這個冬日裡餓了這麼久,如今或許也要同它一樣死在這個冬天。
頭狼依依不捨輕舔了舔小狼的下巴。
不同於初見時那有力的舔舐,現在它的舔舐那麼輕。
只是幾下,它便趴在原地,沒有了呼吸。
小狼守在頭狼的屍體旁一動不動,直到很久之後它也在凍僵的屍體旁凍成了一座無聲的雕像。
那隻兔子沒有被動過一口,而後也盡數被埋在了大雪中。
又是一場大雪過去,這個冬天才算終於漸漸放晴了。
……
即使變做了最低等的野獸,他依舊愛你。
即使沒有太多智慧,他還是違背了自己的本能對你好。
你明白了麼?
他愛你。
這一刻,師鈺自無盡虛無中猛地醒來。
心底的酸澀疼痛似乎在清醒後依舊還殘留。
在那個夢裡,對方忘卻了一切,他又何嘗不是忘卻了一切。
正是因為拋卻了一切立場和身份,不再有任何世俗道理混淆了他的思路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