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頁
院子裡的積雪漸漸爬上了木屋的台階,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間,隱約有溫馨的火光搖曳。
又五日,
乾康八年的年末,誠王凌華下葬。
這位誠王爺在時,並未建下什麼大功業。先帝在時,諸皇子中他也並不算出挑之人。然則在他病歿之前,卻為錦朝百姓打了一場漂漂亮亮的勝仗。
凌承封了自己的這位皇兄親王尊位,進其遺孀尊位,更給誠王加封了數十個名頭嘉號,親自守靈,選定了吉日、吉時送入陵寢。
誠王出殯,京中百姓自發相送。
征虜軍已散,但軍中在京的士兵們,也披甲戴胄、自願上街,送了他們這位征虜大將軍一程。
只是,征虜大軍中、白溪已經調任,上官塵奉命前往言城守備,葉問夏遠征撞潼關,而江俊抱病,幾位副將沒來多少,倒是文官也有不少相送之人。
其中,頭一位的,便是尹正。
沒人知道那日皇帝在政事堂內對尹正說了什麼,而尹正又對此作出了什麼回應。只知道,那日河南巡撫尹榮闖入了誠王凌華暫時停靈的府邸,跪地不起祈求太貴妃的原諒。
手持三尺青鋒,願以命抵命,換取太貴妃的原諒。
已經突然蒼老的胡氏瞪著這位義正言辭的尹巡撫,默默良久。
最終,那些期待看尹家好戲的人、沒有看到,那些賭咒尹榮必死而龔家、尹家因為龔良泰一紙奏摺要鬧翻的人、也沒看到。
尹榮被革除了一切官職,入誠王陵守靈終生。
而龔家和尹家依舊穩固,在朝局之中,除了行事收斂一些之外,並無大的變動。
倒是鎮國大將軍江近天的辭官,讓許多人驚訝不小。
這位老將軍一生戎馬,江家在京城也算是八大家,他在本族之中幾乎是族長一般的地位,如今卻說離開就離開,丟下江家各個宗族,由他們自生自滅。
不少老將軍的至交好友都紛紛相勸,凌承也極力挽留。
但江近天去意已決,多年來思慮成熟,一條條辯駁過去,竟然也叫眾人面面相覷、無話可說。
凌承應允他辭官的當天,正是乾康年的小寒。
斷斷續續下了十多日的大雪,在那一日終於停歇,放晴的天空下,藍天白雲,一片暖意。老將軍沒有知會任何人,甚至下了早朝、接到聖旨之後,便一個人、駕馬車南行而去。
當老將軍的故友想要給他踐行的時候,他的人,早已離開了京。
許是小年夜裡,老將軍已經把想對江俊說的話,都說盡了,那日他離開江俊沒能來相送,老將軍似乎也並不在意。
而衛五關於這位「老丈人」、「老公公」的最後記憶,便是他哼著小曲兒揮動馬鞭,頭也不回地沖他丟下一句「照顧好俊兒」的背影。
那樣瀟灑,那樣恣意。
想起老將軍送給他的那樣東西,衛五陡然間發現——其實老人家可能早就發現了他同江俊的關係,只是出於父親的關心,以及無能為力,才沒有點明。
握了握手中的東西,衛五摸了摸面上的面具,悄無聲息地隱沒在了人群里。
倒是鎮國將軍府這邊,空蕩蕩的院落里,原本的僕婢都已經散盡。晴朗的雪天裡,融化的雪水將整個府邸都清洗得十分乾淨。
尹氏身著一身紅衣,目光有些呆愣地跌坐在寫有「尚武堂」三個大字的大廳里。
她的手中,緊緊地握著一張薄薄的信箋。
這封休書,江近天給她的時候,照顧足了她的掩面,信封上什麼也沒寫。若沒人打開信封,便無人知道裡頭到底寫了什麼。
「你若還想跟我走……那你便撕了這封信,三日後,我在南渡口等你,我們去江南,做一對普通夫妻。」他說。
而尹氏坐在這裡,卻一點力氣都沒有、根本站不起來。
她眼前只有一片一片的紅,還有耳畔不斷的聲音告訴她:江近天走了、不要她了,江家沒有了,大將軍府也沒有了……
尹氏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坐了多久,也不知道她還要這樣做多久。
她是尊貴的尹家大小姐,是那個曾經在京城最熱鬧繁華的街巷上著一席紅衣跑馬,無論撞翻了多少平民,欺負了多少士兵,都不會有人敢說她不是的尹燕。
是正二品鎮國大將軍的夫人,是三權首領之一御史中丞尹正的親妹妹。
被休?
尹氏從沒想到、也絕不會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她呆坐在這裡,無法接受眼前的打擊。
直到——
她眼前搖搖晃晃的地面上,突然出現了一雙黑色的小靴。
「母親。」
尹氏眨了眨眼睛,抬頭凝眸了半晌,才看清楚了眼前半大的孩子,還是那個胖墩墩的江睿,可是他的眼裡,卻充滿了一種像極了老將軍江近天的神情。
「……睿兒?」
「孩兒今日回來,只是來同母親告別,」江睿的聲音沉穩,雖然稚嫩,卻好似不是他這個人:「孩兒已同舅舅商議過,明日便會入宮,做綿佳公主的伴讀。」
尹氏遲鈍的表情,終於在一瞬間活絡。
「睿、睿兒?」她想站起來,可是僵硬的雙腿讓她一瞬間跪倒在地,「你、你要入宮?!你、你要離開娘麼?!」
江睿圓嘟嘟的臉上,竟然露出了一絲諷刺的笑容:「不離開娘,難道陪著娘回到舅舅家裡,遭人嘲笑一生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