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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書先生當然是看他們身上穿著的都是好料子,又是生面孔,才做出了這種猜測,聽見江俊這麼說,人過中年的教書先生樂呵呵地捋了捋自己的鬍鬚主動同他們搭話,道:
「這間書院還不錯吧?你們不知道,當初我像你們一樣路過這裡的時候,這裡還只有這兩顆大槐樹,和幾個石板搭成的案幾呢。」
「當初?」李吟商疑惑地望向老先生,「您不是本地人——?」
在桐鄉、他的家鄉里,確實也有這樣的宿儒,辭官回鄉之後,在鄉間開辦私塾,教附近的孩子們讀書。但是眼前這個老人卻說他不是本地人,那又是為什麼要留下來教書。
看著李吟商迷茫的雙眼,教書先生笑著邀請他們幾人進了小院,一邊走還一邊搖搖頭說:「年輕人,一看你就是好人家的公子,我這兒不是私塾,而是劉老爺家的義塾。」
教書先生說著,指了指院子裡的一小排案幾還有上頭的書本、筆墨紙硯接著道:「這些東西,都是劉老爺買來的。這間小院子,也是他建起來的。本來,我們該是在屋裡念的,但夏日天熱,我——才叫孩子們搬出來在槐樹下涼快些。」
李吟商的臉色微微變了變,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那些筆墨紙硯。
教書先生還在說,他說,他還有另外一個煮飯的女人的工錢,都是從劉榮的莊子裡出,這裡不收孩子們一分錢,甚至有的時候還讓孩子們留宿;他說,從前這裡的孩子們不讀書,就算是想讀書的,也因為家裡沒錢給他們上私塾作罷,直到有劉榮的這間義塾。
「劉榮……」李吟商喉嚨動了動,臉上血色盡褪,他開不了口,他怎麼開得了口。
「劉伯伯待我們可好了,」不知什麼出現在旁邊的一個小男孩兒突然開口道,他仰著小臉兒認真地看著李吟商,一雙黑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那年我娘病得很重,地里的租子交不上了,劉伯伯就帶著大夫上家裡來了,一開始爹還以為他是要來收租的,誰知道劉伯伯說一點子租子算什麼,人命的事情最要緊。」
教書先生在旁邊點點頭:「是啊,劉老爺是當真心疼這幫孩子,對村里人也極好。他自己沒讀過幾本書,卻喜歡看見孩子們讀書高高興興的樣子,唉……」
似乎是想起了什麼,教書先生長嘆了一聲,搖搖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江俊眼看著這裡要走的戲份差不多了,也瞅著李吟商臉上越來越陰沉慘白,便拉著李吟商去下一個地方。他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其實已經樂開了花:
小樣兒,新入職公|務員必須下鄉鍛鍊三年積累基層工作經驗,這英明決策就是為了懟你們這一幫滿腦子烏托邦設想不聯繫實際、脫離群眾的高學歷人才。
之後,江俊又帶著李吟商走了兩三個地方,除了義塾,還有義莊。
心靈純潔的小孩子和不懂得爭鬥的農人是最為樸實純真的,他們說話發自肺腑、不會騙人。而且這裡無邊的綠意,還有那些在烈日下被炙烤的汗津津的面龐,笑起來是那樣的甜、那樣的叫人移不開眼。
越往後走,李吟商的腳步便越沉重,見著了越多的人、聽著了越多人的話,他的心裡也就愈發的堵得慌。
那些曾經被他和孟遇舟寫在將要呈交上去的奏章里的名字,也一個個變得巨大無比,仿佛泰山壓頂,壓得他喘不過氣。
當江俊再次停下來的時候,李吟商發現他們並沒有到達一個新的讓他矛盾、混亂的地方,而是穿過那重疊的田野來到了一處兩山相接的山口平原。
陽河由這裡南下直接匯入煙波江而入映海,而包圍著蘭陽郡的群山在這裡交匯又從這裡分開,天高雲闊,大開大合。
這裡水聲濤濤、槳聲陣陣,這裡有猿嘯飛鳥、冷泉烏魚,這裡仿佛是嘈雜塵世的邊緣,再往前一步,便可脫離十丈軟紅、騎青牛而歸。
「李公子,」江俊緩緩地開了口,看著眼前川流不息的大船小舟,「那日我說孟大人辦此案會出大事,並非我的臆斷和胡言亂語,恕我冒昧……您和孟大人,雖然都是才富五車、為國為民之人,卻還是少了些對民間疾苦的了解。」
他這話李吟商沒有反駁,他也確實沒有辦法反駁。
若江俊是和他強辯,他能引經據典找出一萬個理由來將江俊擊退;若是江俊誘以金錢美女甚至高官厚祿,他也能夠不為所動甚至也將江俊一併繩之以法。
然而,江俊帶著他來到了他從前從來沒有來過、看過,甚至是從來沒有想像過的地方,看見了一些他以前從不知道的事情,他啞口無言、欲辨忘言。
孩子不會撒謊,農夫農婦沒有必要撒謊,教書先生讀聖賢書何必撒謊。
李吟商的手捏緊了,汗水幾乎浸濕了他的後背,被此處的疾風一吹,便覺得後背發涼,涼徹心扉。
江俊知道李吟商在掙扎,他也不著急,畢竟要讓一個從小心比天高沒吃過苦頭的男人低下頭來承認錯誤,確實很難。
何況,李吟商和孟遇舟,兩個人都是年紀輕輕就位居高位,如未經打磨的利劍,雖然鋒利,卻一不小心就會割傷了自己的手。
陽河上穿梭來往的船隻似乎更多了一些,河水拍打在兩岸發出了清脆的敲擊音。李吟商突然朝著江俊深深地鞠躬、拱手道:「江公子,眼下究竟要如何,才能救得了孟兄,還望江公子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