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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是,醫道的『太學』?」李從舟這般總結。
陸商點點頭,「也可以這麼說。」
他少年時跟著父親遊方,深入鄉間見慣了民間疾苦,自然知道百姓當中最缺的是什麼——不是如韓硝所想的標準,而是那顆大醫精誠的本心。
所謂醫者,安神定志、無欲無求,有大慈惻隱之心,方能普救含靈、兼濟天下眾生。
無論長幼妍蚩、怨親善友,還是富貴貧賤、華夷愚智,都是普同一等、一視同仁,不得瞻前顧後、護惜自命,而至病者橫死。
天下從來缺的不是醫生,不是規範,不是律法,而是從醫之人皆能發此心愿,堅持從醫的本心。
韓硝管的是人,但卻用律法、規範和制度的東西去管,符合他出身高門的身份,但卻缺少了對百姓生活的了解。
陸商卻不想著眼於當下的人、當下的事,他深知醫道敗壞並非一日之功,而是十年百年積攢所致,他想給未來和後世留下一些人、一些不一樣的人。
他和韓硝,都面對著同樣一片深海沒有日出的無盡黑暗。
但韓硝的選擇是將他們擁有的全部柴薪集中起來,點燃烈火,讓火焰熊熊燃燒,並選擇不斷往火里添柴、以保火焰不熄滅。
至於柴薪多久會用完,用完後如何找、上哪兒找等等這些問題,韓硝選擇不考慮,或者說——交給後世去考慮。
而陸商想的是,一兩個人的力量微弱,在面對無盡的黑夜是並無勝算,倒不如將這微小的力量分出去,讓更多的人都掌握一點火光、一枚火種。
雖然他沒有一舉給永夜帶來光明,但分出去的光源會照亮他們所在的那一片地方,只要這種光越來越多,最終就會迎來一片白晝。
所謂水滴石穿,謂「火之燎於原,不可嚮邇」。
李從舟明白了。
而且也不用千年百年,當年被泰寧朝百姓誇讚的醫署局,其實在本朝上就已經出現了許多問題——
地方上的憑引被拿來買賣,去年開科頒發憑證的數百人里、竟然有近一半的人認不出最常見的甘草、大黃、白朮。
去歲磨勘之前,韓硝就被御史台彈劾數次,饒是韓家家大業大、在朝之人無數,他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告病在家暫避風頭。
而他這麼一避,掛名在醫署局的幾位太醫便接連請辭,藉口大同小異,幾乎都是說想專司於本職,請醫署局另請高明。
短短三個月里,醫署局的記名博士就跑了大半,剩下的多半是韓硝的門生,以及跟韓家關係親密者,要仰人鼻息、不敢輕舉妄動。
如此,今年二月里那場開科,還不知能不能順利辦起。
「那您如今還有這心思嗎?」李從舟問。
「什麼心思?」陸商自嘲地笑笑,「組辦善濟堂嗎?沒了——早沒了,莫說當年我作五品官的時候沒那個本事,如今……我一個瘋老頭,又怎麼可能?」
李從舟微微皺了皺眉,不喜歡看老人家這樣妄自菲薄,「若我幫您呢?或者說——西北大營和寧王府一起幫您呢?」
這提議誘人,寧王府自不必提。
所謂西北大營,除了西北戰鬥在前線的數十萬士兵,還有鎮國將軍徐振羽所代表的徐家、四皇子凌予權還有宮中的惠貴妃。
這樣的權勢,絕非今日的韓家能比。
若得到他們的助益,陸商想辦什麼事辦不成。
老人的眼睛亮了亮,只是那點火像是風中殘燭,半晌後他又搖搖頭慘然一笑,「老了,沒那樣的雄心壯志了。」
「如今我就等著您給我結了診金診費,到時候換兩隻燒雞、買兩罈子酒,回我的小屋裡安度餘生。」
「什麼醫署局啊,什麼善濟堂啊,這些……我都不想了,早就不想了,那些啊……也不是我這樣的小民百姓應該想的。」
李從舟皺了皺眉:陸商若真不在乎,剛才敘說的時候不會那般條理清晰、頭頭是道,而且雙眼放光、滿臉嚮往。
「您是有什麼顧慮麼?」
「什麼顧慮?」陸商仰頭想喝酒,抱起酒罈來一灌、卻發現酒罈早就被他喝空,他訕訕笑了下,「我一個老頭子能有什麼顧慮,不過是擔心……吃了這頓沒下頓罷了。」
他說完這句後,站起來搖晃兩下,像是當真喝醉了,「得了得了,我不和你這娃娃說了,老頭子我醉了、要回去睡覺了。」
李從舟抱著雲秋不方便追,只能勉強站起來、不顧掉落的被子,攔了他一下,著急地喊了句:「陸大夫!」
陸商的腳步頓了頓,最後卻只是打了個酒嗝,背對著他擺擺手,「啊哈……我是真的困了,我年紀大了不像你們小年輕,要睡了、睡了。」
李從舟追了兩步還想說什麼,但陸商卻沒給他機會——明明說得是自己醉了、困了,老人家卻足下生風地很快返回了他臨時住的小屋。
「唔……?」
靠在李從舟懷裡睡了一大覺的雲秋被吵醒,他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攀住李從舟的脖子,「你們談好啦?」
看著他困得眼角含淚,李從舟搖搖頭,但沒與雲秋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