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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敲了敲二層的檻窗,「請船家取支鉤來固定,燈也能在這兒看。」
檻窗是一種隔扇窗,它的上下有轉軸,能夠朝內朝外打開。
窗面多採用花式欞格,眼下在夏日裡,窗上只貼了薄薄的一層窗戶紙,等到冬日,就會換成厚棉帳。
鸚鵡洲在湖心,風是從四面八方吹來,若沒支鉤固定,這檻窗就要被吹得呯呯亂響,那聲音砸起來大得很,可比鞭炮還要響。
「呀!」顧雲秋從蓋著的薄毯中探出小半個腦袋,「這主意好。」
點心看看畫舫的這一層的窗扇,想了想也覺得可行,便轉身下去吩咐船主了。
等船主收拾好打開窗,點心又送了一壺酸酸甜甜的花草茶來,至於其他糕點瓜果,點心看著挑了四五樣——
公子撐著了未必有心思吃,明濟師傅看著也不是個貪口腹之慾的。
如此,點心揀的都是分量小而精緻的。
顧雲秋自己不能吃,手和嘴卻不願意停,一會兒托起個糖寶塔,一會兒捏枚紫葡萄,總要李從舟嘗嘗。
李從舟不要,他也不惱,安分片刻後又重新換一樣:
「這個真的好吃。」
李從舟不堪其擾,只能從他手裡接過來,又好好放回食盒,在顧雲秋瞪直了眼睛要說話前,搶先道:
「好吃也別折騰了,我們看燈。」
顧雲秋眨眨眼:喔對,還有燈。
吃這麼一會兒飯的功夫,四下已全黑了,遠遠能夠看到沿著西湖岸邊亮起一水兒淺黃的燈火。
樓外樓上掛著七彩燈籠,倒映在水中星星點點,更絢爛比天上銀河。
明月橋上有人放了頭一盞,搖搖晃晃一隻小燈、下面懸著個琉璃鈴,鈴鐺最下方拴著祈福的紅布條,隨著勁風緩緩升高。
長堤邊的各家畫舫也開始放禮花,明亮一團綻放在高空,像漫天星雨,又似銀河倒懸。
流淌的星漢燦爛,一輪上弦月高掛深空。
顧雲秋盯著天空看了一會兒,臉上的笑容也愈發燦爛:
是呀,天大地大。
錘丸關撲是好玩,但江南四時美景、西北黃沙、塞北草原也同樣美不勝收,還有南嶺、東海、蜀中……
前世他沒去,今生總要找機會都去看看。
「怎麼樣?」
顧雲秋看了一會兒,依依不舍地回頭,想起他今日來看燈的緣由。
結果剛轉頭,就撞見李從舟一雙墨色眼瞳。
那樣深邃的目光比頭頂暗藍色的天空還要沉,仿佛他一直在看著自己,從沒移動開視線。
而且這眼神並不銳利,雖也是濃黑一片看不見一點光,但卻不像前世那樣飽含著瘋狂。
反是一種……
顧雲秋一點兒也看不懂的眼神。
他捏捏懷裡的小手爐,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了沒叫點心尋面銅鏡上來,他倒要看看,他臉上是不是真有朵花。
不然,小和尚怎麼總盯著他!
「挺好看的。」
接觸到他視線,李從舟答了他之前的問話。
顧雲秋擰眉,借著抬手蹭鼻尖的機會小小翻了個白眼:
明明都沒看,小和尚還敢更敷衍一點麼?
等顧雲秋重新裹好蓋在身上的披風,李從舟倒卻從他這邊收回了視線,唇角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認真轉頭看向天空。
這會兒的高天裡,已經層層疊疊飄起來許多各色燈盞。
整片西湖如鏡,倒映出一池彩輝。
距離雖遠,卻也知道岸上人頭攢動、熱鬧喧囂。
杭城不是西北也不是京城,這裡的百姓富足和樂,不用擔心虎視眈眈的西戎鐵騎,也不必如京中高門、庶士般勾心鬥角、蠅營狗苟。
此城此水養人,倒多是低吟淺唱、旖旎溫情。
看罷如此璀璨,李從舟倒多少理解了前世、寧王在最後與他說的那般話——
彼時他們與襄平侯、荷娜王妃兵戎相見,青紅冊被奪、徐振羽戰死,黑水關失守、朝廷失卻先機,已是魚死網破、你死我活的最後決戰。
寧王,或許那時候應該叫父王,靜靜立在大帳前,看著眼前漫天的黃沙,卻沒對他談軍情、講戰機,只是說他很想再看一次江南的月。
那時,王妃已經病故,他們父子倆相對,也是少言。
當初,他看不懂寧王眼中的留念。
如今真的來到江南,卻隱隱約約咂摸出,那是最後決戰前,寧王的視死如歸,以及心底隱約的不舍和眷戀。
後來寧王死在了那場決戰里,算是真正的馬革裹屍還,跟在他身邊的副將似乎就是今日在船艙下釣魚這位。
副將還剩一口氣,沒交待自己的後事,卻送上了寧王最後的話。
寧王說他於皇室已問心無愧,唯是辜負了妻兒。想讓李從舟請旨,許他和妻子隱姓埋名、不立碑冢,只隨葬到江南。
前世最後那段日子,李從舟瘋瘋醒醒,根本記不清自己有沒遞這道折,後來他和襄平侯同歸於盡,便更沒人知道寧王最後的願景是否實現。
顧雲秋不知李從舟心思,只當他終於認真看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