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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顧雲秋輕輕扯了扯他的珠串,示意李從舟俯身,然後壓低聲音告訴他,「我懷疑這琴是偽作。」
李從舟挑挑眉,「你如何料得?」
顧雲秋抬頭,看看左右——
這玲瓏閣的雅間其實也不是一所整房,而是單獨用較薄的硬板隔出來的窄間,至多能容七八人,隔音效果差極。
怕他這番話叫旁人聽見惹出不必要的紛爭,顧雲秋嫌李從舟靠得不夠近,乾脆擠過去和他坐同一張條凳。
人都用「咬耳朵」來形容講講悄悄話。
如今,李從舟才算是有了切身體會,小紈絝也不知是要謹慎成什麼樣兒,唇瓣都快活吃了他。
溫熱的氣息衝到緊|窄的耳道里,李從舟身上麻了大半,手中的念珠都被他捏出一道裂。
除了形制款式、印章上那些蹊蹺,顧雲秋還趴在李從舟耳邊,偷偷告訴小和尚他這般懷疑的最要緊一項原因:
便是那琴面上的蛇腹紋。
雖說蛇腹紋是鑑別鐵琴年份的鐵證,但也不是不能作偽。
前世顧雲秋不學無術,但茶樓酒館裡泡著混來那些狐朋狗友,也並非都是酒囊飯袋、一無是處。
這些人三教九流,卻也有各自的本事:
有單聽聲音就能辨別骰盅里點數大小的,也有能揭裱古畫、能將那畫一拆為二,一份古畫做兩份賣的。
還有一人打小兒在京城鬼市混著,練就一手好制偽的法子:
普通的青銅器換到他手中,他能浸出一層綠鏽做成商周彝鼎;明明只是普通燒瓷,被他妙手臨摹底款重黏底足,能天衣無縫做成前唐定窯的香爐。
因此,顧雲秋想了想,將那人曾教給他的話,轉述給李從舟:
「鐵琴造假也不難,只需架了火將整張琴逼熱,等琴身通體燒紅後,再用雪往上面敷,琴面自然皸裂,冷下來後,就能形成蛇腹紋。」
聽他這般說,李從舟的注意力倒是從耳廓的酥麻上拉回來點兒。
他遠遠看了一眼那架鐵琴,倒有五六分認可了顧雲秋說的話。
什麼冰裂紋蛇腹紋的他不懂,但金石篆刻自古是與書法字畫相通的。
那兩方顧雲秋瞧出問題的琴坊章瞧著還成,但大師的名章卻露了怯,不像經年制鐵琴的高人手筆。
兩人這兒說著悄悄話,那邊鐵琴的價錢卻已經被唱了一千五百多兩。
方才瞧著這群人是藏古,現在李從舟看著倒覺得好笑,各個都是魯府有頭有臉的人,眼光還不如十五歲的顧雲秋毒。
這般看來……
李從舟不動聲色地打量身邊小紈絝一眼:
是他叫差了。
顧雲秋有真本事,當不得小紈絝。
最後,那架號稱是前朝名家所做的無音鐵琴,被一位姓曲的公子以兩千四百兩的價格拿下。
這人年紀不大,看模樣是弱冠,自稱客商,可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稚客——
用高價拿下「寶琴」後半點不懂藏財,還傻乎乎地站在玲瓏閣門口與人拱手。
曲姓……
顧雲秋遠遠看著這位曲公子,總覺他的五官樣貌有種熟悉之感,可想了半天也沒有想起來自己到底在哪兒見過這人。
許是前世偶然一瞥?
看他抱著琴、憨憨地站在玲瓏閣,滿面紅光與那些各懷心思的藏家交談,總感覺是一頭呆呆傻傻的綿羊、懵懂地走到了狼群里。
不過顧雲秋也多看了兩眼後沒做他想,拉著李從舟他們很快返回船上。
五日後,在沽口換船時,他們又遇著這位曲公子。
大運河是高|宗下令開鑿,到仁宗時才算徹底修建完成,前後歷時近百年,期間還淤塞疏通過好幾次。
原本高|宗的計劃是叫大運河直通京城,南城牆和麗正坊南門邊,都還留有當年空出來,本來預備走水的廢棄水門。
後來,水門和京城裡的河道還在修著,大運河就淤塞倒灌,平白淹了魯府下轄的一大片良田。
高|宗受驚不輕,便從此打消了讓運河直通京城的念頭。
河道淤塞倒灌已算事大,畢竟大運河還連通著東海,若是海上失守、外敵長驅直入,豈不是能夠順著運河直插|入宮禁之中?
所以大運河最終止於沽口,走水路進京的人,都得在沽口改船。
為著抵禦外敵的緣故,京畿附近的水道都嚴格規定了寬窄,所以能夠在上面航行的船隻也就那麼多。
蕭副將原本是想包下來一整艘船,沒有外人他們也方便,結果他們來這日不湊巧——
七月十日前後,西北戰事吃緊,黑水關險些告破、關北的兩個要塞被圍,西北大營損失慘重,糧草、傷藥什麼的都緊著往那邊送。
大量的船隻被官府調撥過去送貨,顧雲秋和蕭副將商量,也不想因為一己之私惹出什麼禍端,倒不如湊合與旁人擠一擠。
如此,他們登船後,就再次遇見了那位曲公子。
和五日前一樣,這位公子還是一點防備心沒有,滿船之人講話皆是輕聲細語,只有他咋咋呼呼與同坐之人分享:
「真的真的!我也沒想到玲瓏閣都會賣假貨!可被老師一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