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番外一 自古多情空餘恨
六月初九,是個頂頂好的日子。
天德皇帝楚業,含恨而終,在朝露殿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他被盛坤吞噬得僅剩半邊的殘魂,從軀殼中飄出來。
強烈的不甘,促使著他四處飄蕩,想聽一聽私下裡,人們如何議論他生前的政績和猝然離世這件事。
百姓們說:「是個好皇帝,起碼沒打仗,沒建行宮,沒修墳。」
是他不想修嗎。
他也沒想到自己會英年早逝啊。
朝臣們說:「散朝準時,休沐多,事兒少,不朝令夕改,不折騰人,湊合吧,無功也無過。」
呵,朕這種上峰你們都不稀罕,換那一對夫婦治死你們信不信?
宮妃們說:「歲數大,不愛洗澡,做什麼都快,連死得都快,還覺得自己特厲害,真是絕了。」
……朕不要面子的嗎?
楚業飄飄忽忽,還聽見了不少,人們對沈靈犀的評價:
「在百官性命垂危之際,神安皇后挺身而出,祭出本命法寶,將那弒帝的邪祟,收於掌中,救出先帝,百官也因此逃過一劫。神安皇后是文武百官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吶!」
「邪祟附身先帝體內,稱神安皇后為『雲曦』,這是已故的雲國聖女之名。相傳雲國聖女是神賜血脈,得天神護佑,又有靈玉護體,實非凡人也。」
「若神安皇后真是雲國聖女轉生,那我大周日後定得天神庇佑,實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啊!」
「你們沒瞧見那些先前不許女子為官,怒罵『牝雞司晨』的老頑固們,這回個個兒都不說話了。若他們反對救命恩人,那就是忘恩負義,誰敢吶。」
「神安皇后還說要選女官,這以後啊,大周要像前朝那樣出女將軍咯,說不得還會有女狀元呢……咱們大周是越來越開明啦。」
楚業撇了撇嘴。
想當初,楚琰替沈靈犀在他面前,求得一官半職時,他也沒阻攔吶,他不開明嗎?
他們成親時,他也是真心為楚琰歡喜呀。
人這一生,總難免會有犯錯的時候。
他只是一時糊塗罷了。
楚業想到這些,神色有些唏噓。
「叮鈴鈴……叮鈴鈴……」
忽然,不知從何處,傳來悅耳的銀鈴聲。
楚業被這鈴聲吸引,不由得朝鈴聲的方向飄去。
「叮鈴鈴……叮鈴鈴……」
楚業又回到皇宮裡。
夜色中的坤寧宮,一如往常那樣燭火通明,只是這宮裡的主人,已經換了。
楚業看到廊下那隻,有銀質蓮花冠和招魂幡的走馬燈。
沈靈犀就站在走馬燈下,她的旁邊,飄著一個淡得幾乎快要看不見的,同他一樣殘破的靈魂。
楚業凝神細看,才發現那靈魂不是旁人,正是消失許久的皇后。
「慧蓉……」楚業看著他的皇后,魂體斑駁的模樣,輕喚出聲。
皇后轉過身,那雙向來溫柔端麗的面容,此刻再也無需掩飾她眼底的恨意。
「楚業,你終於死了,你死的好啊。」她沙啞的嗓音里,帶著大仇得報的暢快,「不枉我心甘情願同盛坤做這場交易。」
「什麼?」楚業大吃一驚,「什麼交易?你……」
「是我同意讓盛坤上我身的。」皇后坦然看著他,「那天他藏在玉佩里,進了我的夢中。他給我兩個選擇。」
「要麼他殺了我,上我的身。要麼我與他結契,用靈魂供養他,讓他操控我的軀體。反正都是一死,我選擇了後者。正因如此,我才能親眼看見你的下場。」
楚業滿臉皆是不可置信,「慧蓉,這是為何?這麼多年,即便你因著小產再也無法生育,朕也不曾薄待過你,朕對你不好嗎?」
皇后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她半掩著唇,哈哈笑出聲,笑到眼淚都流下來。
「你忘了我們那個沒出生的兒子嗎?他在我腹中才四個月大,手腳都長齊了,是個男胎,可他卻死在那個爬床的賤婢手裡。你可記得你當初是怎麼說的,又是怎麼做的?」皇后恨聲質問道。
楚業微怔幾息,過了好一會兒才記起來。
「你說的是許氏?」
他這一生,女人太多了,多到連他都記不清,誰是誰。
「她不是早幾年就死了嗎?」楚業蹙眉,「確實是她不小心才害你小產的,朕已經責罰過她了,後來她不也患病死了嗎?你為何要將她的過錯,怪到朕的頭上?」
皇后早已知道,像楚業這樣的人,與他理論再多,都是枉然。
她用一種極平靜的語氣陳述,「當年你對許氏一見鍾情,收她做了貴妾,又在她入王府以後,對她寵愛有加,還對她說,若她能先我替你誕下一兒半女,便將她晉為庶妃。是你助長了她的野心,讓她一懷孕,便算計上了我腹中的骨肉。」
「我不慎被她推倒小產,怒極之下找她算帳,你卻對她百般維護,表面禁她的足,實則派親衛將她保護得滴水不漏,還對我說『你是正妃,以後這府上的孩子都是你的孩子,莫要做那些有失身份之事……』」
楚業一臉無辜,「對啊,朕說的有錯嗎?」
皇后看著他的眼睛,笑了,「對,你沒錯。那你可知曉,許氏八個月大的胎兒,為何沒生下來嗎?」
楚業這才意識到什麼,陡然變了臉色。
「是你乾的?」
「沒錯,是我。」皇后輕描淡寫地道:「既然,王府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那我這個做母親的,自然有權決定,哪個孩子能留,哪個孩子不能留。」
楚業臉色鐵青,猛地飄到她面前,怒目而視,「你個毒婦!竟藏得這樣深,朕當真是小看了你!」
「只做這點,在你眼裡就是毒了嗎?」
皇后掩唇輕笑,「大郎能生下來,是因為齊氏生性狠辣,又精通藥理。八郎能生下來,是因為溫氏聽話,沒有野心,你也不怎麼瞧得上她。九郎能生下來,是因為蓮妃打從心底就覺得你噁心。至於十郎麼……趙氏足夠蠢,趙家也蠢,你身邊的蠢人越多,你死的就越快。」
說到此,她笑吟吟看著楚業,「除了她們,凡你喜歡的,一個都活不了。凡你想要的孩子,也一個都生不下來,這樣的結果,你可滿意?」
楚業怒極氣極,指著她的手都在顫抖。
皇后捋了捋手裡的帕子,「知道這幾年我為何喜歡繡東西嗎?齊妃真是把好刀,借繡圖殺人,當真是極妙的主意,我每次拿針線繡東西的時候,想到她做的事,都會覺得心情特別好。」
「她做的事,你都知道?」皇帝不可置信地問。
皇后笑看著他,「我是後宮之主,若沒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暗中縱容,齊氏不過是個亡國公主,無權無勢,怎敢冒這個險?只憑李向陽那個蠢貨,又如何能做得這麼滴水不漏?」
她學著皇帝方才那副無辜模樣,攤手,「我只是,像你當年縱容許氏那樣,縱容齊氏罷了,這不都是跟你學的嗎?」
「毒婦!賤人!朕要殺了你!」皇帝目眥盡裂,面目猙獰地直朝皇后撲過去。
可他們二人如今,都不過是亡魂罷了,楚業縱然氣極恨極,都不能奈何皇后。
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猛地朝沈靈犀看過來,命令道:「沈氏,你來替朕教訓她!」
沈靈犀嘲弄地看他一眼,理都懶得理,轉眸看向皇后,「我已將他召喚來,現在你能告訴我,讓這冥玉加快煉化盛坤魂魄的法子了嗎?」
皇后用靈魂供養盛坤,與盛坤結契,共用一具軀體,所以她一直是活人的姿態,就連劉美人和沈靈犀,輕易都無法看出她被盛坤上了身。
她自然也知道盛坤所有的秘密。
「將冥玉供奉在太乙山上清宮三清尊者座下,只需三日,盛坤的魂魄便可徹底煉化。」
皇后說罷,朝沈靈犀福身一禮,道了聲謝,化作點點星光,消失在月光里。
只留下楚業一人,看著她消失的方向,空餘一腔憤恨無處發泄,更無處訴說……
沈靈犀淡漠地看他一眼,吹熄轉生燈的燭火,大步朝坤寧宮外走去。
她知道,這狗皇帝至死也不會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
二、月妃
我姓李,名月嬌。
幼時,阿娘常喚我嬌嬌。
阿娘原是個跑江湖的,因長得美,被義陽侯看中,花十兩銀子買回府里,做了最低等的妾室。
一開始的時候,義陽侯或許當真有些喜歡阿娘,給她做最好看的衣裳,戴貴重的首飾。他說阿娘身上有種「天然去雕飾」的嬌憨和天真,阿娘也對義陽侯痴情迷戀、死心塌地、患得患失。
只是好景不長,阿娘生下我以後,沒兩年就失寵了。
在日復一日巴巴等著義陽侯臨幸的日子裡,她住的院子,越搬越遠,貴重的衣裳和首飾,也都換成銀錢,用來打點那些能在義陽侯和夫人面前說得上話的貴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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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切努力,都挽不回一個對她失去興趣的男人的心。
我十歲的時候,阿娘已經失寵很久了。
她住在府中最偏僻的小院裡,一到冬天,連燒些灶炭都是奢侈,手腳和臉上生滿凍瘡,除了被剋扣的份例,每個月身上所剩無幾的月銀,除去用在我身上的,便全都拿去給那些貴仆,換義陽侯的消息去了,以期能得到與義陽侯死灰復燃的機會。
連飯都吃不飽的時候,天真的阿娘卻還在思索著,要如何能挽回義陽侯的心。還痴想著義陽侯也許哪天能想起來,她這個「天然去雕飾」的嬌憨人兒。
後來,她重病在身,在大年三十那夜,被活活凍死了。
義陽侯府何等富貴,竟能讓一個不受寵的侍妾活活凍死,說出去都沒人會信。
我跪在她屍身前,哭得稀里嘩啦,心裡告誡自己,這輩子都不要為任何一個男人,活成阿娘這個樣子。
阿娘死了以後,我被帶去大夫人的院子裡養著。
比起那間凍死人的小院,大夫人院子裡吃得飽,穿得暖。
除了大夫人不高興的時候,會拿我們幾個庶女出氣以外,日子也勉強能過得。
只不過,大夫人生氣的時候,比高興的時候多得多。
因為義陽侯經常會帶女人回來,各式各樣的女人,有天然的、嬌憨的、純真的、嫵媚的、溫柔的,他畢生的文采,都體現在對許許多多女人不重樣的形容里。
在我印象里,和他一樣「文采卓然」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天德皇帝——楚業。
我初見楚業時,年方十一,那時他還不是皇帝,只是個風流倜儻的閒散王爺。
每次他來義陽侯府的時候,大夫人就會讓人把我們這幾個庶女,精心打扮一番,穿最好看的衣裳,戴最美的首飾,然後站成一排給他請安。
這是義陽侯府祖上傳下來的,不成文的規矩。
李家的女兒,為家族而生,為家族而死。
「寧為天家妾,不做平民妻。」是李家專門為李家女書寫的家訓。
楚業一眼就看見了我。
他問我,「叫什麼名字。」
「小女名月嬌。」我垂首回答。
「東窗一段月華嬌,好名字。」他拽了句詩文。
可比我爹「月下嬌花,惹人憐愛。」有意境多了。
只不過,這兩句本質上沒什麼不同。
就像義陽侯和楚業,本質上都是自詡風流多情的色胚一樣。
因著楚業這句詩文,我在府里的待遇好了很多,起碼不再挨打了。
還多了一項差事——
每次他來府上時,我負責在旁煮酒烹茶。
儘管義陽侯和夫人,為了能攀上楚業,心裡生了齷齪心思。
可好在,先帝和太后是正派人,楚家的家規家訓是有底線的。
楚業只拿我當小輩看。
儘管,在一開始的時候,我生怕他沒底線,飢不擇食瞧上我,還特意趁人不備,畫歪了眉毛,故意扮個醜樣子,惹得他哈哈大笑。
也恰恰正因如此——
多年以後,為了不必回義陽侯府受大夫人的磋磨,為了能讓他瞧上我,如願爬上他的龍床,我再次畫歪了眉毛,故意扮個醜樣子,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想,我身上既流著李家的血,骨子裡大抵還是有點李家的「風骨」的。
「寧為天家妾,不做平民妻。」這句家訓,我深以為然。
只不過,這「天家」須得是最位高權重的九五之尊才行。
我這樣的長相,又有那樣的爹和嫡母,與其被他們安排嫁給年老色衰的王公貴胄做妾,還不如嫁給楚業這個皇帝,才能有活出來的機會。
我在話本子上看過一句話,比李家的家訓還令我鼓舞至深——
心中無男人,拔劍自然神。
事實證明,我做到了。
我借著多年前,楚業是桓王時,與他有過幾面之緣的情分。
在他面前,扮好柔弱無害的菟絲花,他最喜歡的就是這個調調。
而在太后、皇后和太子妃面前,我毫不掩飾地把自己剖開給她們看。
我不是個頂頂聰明的人,可我足夠坦誠。
我別無他求,只想好好活著。
這世上,只有女人最了解女人。
尤其是聰明女人。
我看得清楚她們,她們也能看清楚我。
所以,我很快就懷孕了。
我成了這後宮裡,最受寵也最體面的女人。
我很清楚,這份體面,不是楚業給我的。
男人的寵愛是一時的。
與其費心在虛無縹緲的東西上,倒不如好好抓住一切的助力,武裝好自己,竭盡一切可能遠離陰謀詭計,保全自己。
上巳節那日的江宴,我提前察覺到不同尋常之處,專門派了小太監,守在江邊,只想提前示警太子妃,讓她遠離麻煩。
至於義陽侯,我巴不得他死。
若他死了,就不會再有人不時遞消息進宮,讓我在皇帝面前,替義陽侯府做這做那。
我憑什麼要替害死我娘的人做事啊。
雖然,上巳節那天,太子代太子妃婉拒了我的好意。
可太子妃還是在「五妃小產」那夜,像我當初對她做的那樣,提前對我示警,救了我。
那一夜,我親眼看見有條像蛇一樣蜿蜒的黑線,鑽入殿中,四處遊走搜尋。
若非我身上貼滿了太子妃差人送來的硃砂符紙,腹中的胎兒,怕就成了一團血肉模糊的死胎……
楚業的死訊傳來那日,我終於睡了一個安穩覺。
他死了,我便無需再費盡心思討好他。
也不必擔心,腹中的孩兒生下來,再捲入無休止的爭鬥中。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我也如願搬出了皇宮。
我年方十九,便成了這京城裡,唯一功成身退,出宮榮養的月太妃。
如今,我住的府邸,是楚業潛邸時的桓王府。
與它隔著一條街的,便是以前的義陽侯府。
這府邸如今也是我的。
那些明里暗裡,讓阿娘受苦凍死的人,全都死光了。
我也算是大仇得報。
除了肚子裡這胎,我還多了一個兒子,是趙貴妃所出的十皇子。
我身邊有最忠心的暗衛和家僕。
我妹妹李月蘭,如今隨了她母親的姓氏,姓姜,是今年女子恩科,神安皇后欽點的大理寺少卿。
我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