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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只是開始。
「……只有半年。」
只有半年,卻都遲了。
他最後的話語落下,一切陷入沉凝,原本逼仄的空間在此時忽然失去原有的擁擠感,其中人心浮亂,亂得或許不止一人。命長蘇從始至終只對他親手養大的弟子動過塵心,卻自以為是天道監司,為人師表,不該妄動欲心,卻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將自己最在意的人推向了深淵。
一步錯,便步步錯。
命長蘇轉眸看去,在黑暗中看著莫清嵐微微彎曲的後脊,指尖屈起,觸上一片溫熱。
昏暗又狹窄的空間,讓知覺漸漸麻木,不知過了多久,掌心碰到的溫軟漸漸化為滾燙,仿佛昭示著眼前人的情緒亦不寧。
命長蘇意識到什麼,怔然片刻,神色掩下。
許是短暫失神的放縱,又或者是那一隻潛伏著、不可見人的欲望在驅使,他起身,手臂撐在莫清嵐的耳側,指尖觸上他的眉睫,低聲道:「清嵐。」
棺中幾乎沒有光線,在黑暗中沉浮上下,兩個人的氣息近在咫尺。
命長蘇就要垂首,莫清嵐卻立刻避開,伸手抵在他的胸口。低沉的音色帶著不明的啞,命長蘇的聲音在沉悶的空氣中響起,「不願意嗎?」
「這裡附近有暗流,要用靈力穿行。」莫清嵐聲音不清:「別鬧了,師尊。」
命長蘇的手碰上他抵著自己的手背,視線落在外面,「無妨,我來看著。」他碰上莫清嵐手掌的弧度,微微用力,便低身靠近。
細微的聲音在空氣中響起。
清冷之人神色在黑暗中無人可窺,呼吸聲變得沉悶滾燙,須臾片刻,莫清嵐倏然用力,將身上之人推開,聲音嘶啞道,「命長蘇,夠了!」
空氣中陷入一片安寂。
莫清嵐此刻莫名有些想笑,看著自己面前的人,低聲道:「你可還知道,你是我師尊?」
命長蘇道,「我寧願你只將我當成命長蘇。」
看著在黑暗中與記憶中少年如出一轍年輕的輪廓,莫清嵐聲音啞道:「如何當。」
「命長蘇,我喜歡你的時候,你只願意當我的師尊。」
黑夜無光波瀾的海域,一葉扁舟般的棺起伏,即使再風輕雲淡、即使再冷漠處之,在昏昏沉沉的空間中,其中人神思微亂,或氣或郁,終於失態。
少年期艾,春潮懵懂,莫清嵐曾經傾慕的時間何止那最後一年。
「可我對你傾慕,最終換來的東西。」
是眾目睽睽之下,系相思昭然若是。
從無人敢輕易接近的聖君,變成天下笑柄,而終之一生都在追尋的身影,卻在別人口中與旁人如神仙眷侶。
清冷的聲音在海潮中沙啞無比,莫清嵐握在命長蘇肩上的手生出青筋,「愛慕之心尚且不論,當年我想見你,可那時候你哪怕不是師尊,不是命長蘇……哪怕只是山間野犬、只是懸崖旁的石子。」他的語速越來越快,到最後的聲音化為粘稠的喑啞:「任憑是誰。」最終都沒有出現。
命長蘇喉嚨剎那干啞,猛地將莫清嵐緊緊擁在懷中。
他的眼尾嫣紅,密密麻麻的痛從心臟傳向四肢百骸,卻極力冷靜。他知曉莫清嵐一直藏匿於心中的苦悶與鬱火,終於等到他願意吐之於口,便不能錯失,極力安撫著懷中人的情緒,逐句逐句與他解釋清楚:「不是你想的那樣,清嵐。」
「當年的系相思有問題,沈向晚連在我身上的是被人刻意放錯的紅麻線。」
系相思之後他就對沈向晚的身份起了疑心,所以帶去琉璃宮看押,前世亦喚來堯許鑑別。他初知自己弟子的心意,無措有之、驚愕有之,但唯獨沒有置之不理,「我那時候已擬好了請侶書,若是當年你未被操控。」
很快天下人就會知曉。
不只有莫清嵐愛慕他的師尊,他的師尊亦對他思慕至極,難以克制,暗生狎昵,妄為尊聖。
可玄武大堂事發突然,又值日月山怨魂蠶食劍體,無數人的質疑聲湧來,那些橫死的仙門弟子其中不乏鐘鳴鼎食、勢力龐大之族的繼位驕子,命長蘇即使有天大的本事,在折磨之下,能讓所有人對自己心愛的弟子緘口不言,能讓他免受牢獄之苦,能暫壓所有心緒,只等此後一一處置,卻無法預知,在他閉關暫解怨毒後又生禍端。
諸家的一切都在他對外界毫無知覺時發生。
再後來,所有發生的事情就已經明晰。
前世命長蘇就去過臨海道。
繁鳶是他所屠,那百枚祟鬼之種,也大多數被他剿滅,在途中他一直在找莫清嵐。
命長蘇的額首低垂,聲音嘶啞:「……師尊找到過你,可你不認得我。」
棺外的海嘯聲愈發變大。
轟隆的巨響,吞噬一切的水流幾乎讓棺木破碎,『吱呀』的聲音在耳畔震響,而與之相應的,卻是在激流之下,那最後一句話、與那最後轟鳴於耳畔的心跳。
棺木陷入無可掙脫的漩渦,瀕臨極點,才被一道姍姍來遲的靈力籠罩。
棺木外壁被水流刮出一道又一道痕跡,在洶湧的浪潮中掙脫出來,甩了一道浪花,進入平緩的水域,徐徐前行。
一切平靜。
而棺中愈發混雜的,卻是此起彼伏的心跳與呼吸。
莫清嵐的喉結滾動。
許久,他的呼吸變重。